萧瑟秋日,有雁群从空中飞过。
辛妲伸手做了个挽弓的姿势,弓弦声未起雁未落,只是触动了一根心弦。
在旁人眼中,她是高高在上的雪国公主,是宁王最宠爱的妃子。
却不知那个总是对她柔情似水,言笑晏晏的男子那眼中对她的笑从未到过眼底。
“公主,起风了,快随奴婢回屋里吧。”
娅瑜为她添了件披风,辛妲恍然记起这是宁王府,即便是入了秋,也是极美的,满园的菊花、还有那木芙蓉、桂花,花香四溢。
“王爷可回来了?”
“回公主,王爷还未曾回府。”
已是晌午,往日此时沈南意早该下朝归来。
“公主,您累了,奴婢伺候您先歇息,待王爷回来,奴婢再来禀告夫人。”
辛妲微微颔首,自怀孕后,便愈发容易困乏。
不知过了何时,有侍女过来低声轻唤:“公主”。
“是王爷回来了?”辛妲眉眼绽放。
侍女顿了顿,才继续小声道:“宫里来了人,说是王爷命令,让尹王妃即刻进宫。”
辛妲一愣,眼神凛冽,却只是转瞬便平静下来:“可知何事?”
“回公主,来人并未提及何事,还在外候着,您看是否传召?”
“不用了,依王爷说的去办吧。退下吧!”辛妲无力的挥了挥手。
闭上眼睛,往事如一盏旋转不休的走马灯,记忆闪烁,恍惚又回到满园竹花璀璨,他执了她的手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却不知何时,泪水已沾湿了枕头。
进了宫,层层宫殿重峦叠嶂,天际线压得极低,昏黄的天空一层层渲染,周今宜仰头,也只看到片片灰色的天空。有宫人在前带路,将她一路带到了思墨阁,燕国皇宫中最神秘的妃子——玉妃的寝宫,宫门口哑然无声,只有一个宫女守在门口。
周今宜微微叹了口气,传闻玉妃娘娘容冠天下,风姿绝世,整个思墨阁美奂绝伦,如今却显得清幽、冷寂。
走进去,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遣退,越发显的这宫殿庭院静悄悄无声。 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周今宜微微愣了下。
满屋寂寥,宁王静跪一旁,而那个九五之尊的当今皇上,此刻紧紧握住玉妃的手,眼中盛满了哀愁。
周今宜示意宫女退下,自己默默地跪在沈南意身旁。
床上的女子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终究是咯了一口血,血滴在雪白的云衫上,渲染成朵朵红莲,妖娆纷繁。
皇上伸出拇指拭去玉妃嘴角的血渍,眸底痛楚分明:“宁玉,你不会有事的。”
“皇上,臣妾看到姐姐了,姐姐来接臣妾了”玉妃喃喃道。
话音刚落,手便被握住,昭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呜咽:“宁玉,她已经走了,你不要再离开朕好不好?”
玉妃气息微弱,字字艰难地道:“皇上,你可曾爱过我,哪怕只有一刻,只有,那么一点点——”说到最后,止不住热泪滚落。
周今宜不由心中生疑,宫中皆传玉妃宠冠六宫,那皇上口中的另一个钰儿是谁?悄悄瞥了眼沈南意,只见他脸如冰霜,眼神透着绝望的悲伤。不由让周今宜更是疑窦丛生,宁王、皇上、玉妃、钰儿四者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只见皇上怔了下,伸手抚上玉妃泪水涟涟的眼,嗓音低沉暗哑: “宁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却不料玉妃突然一声冷笑,吐出一口鲜血,声音冷冽“皇上这么多年了又何曾放下?皇上可曾舍得唤臣妾一声玉儿?”
“宁玉!”皇上悲恸,“太医,快传太医。”
“皇上,不用了”玉妃低声制止,“宁王妃可在?”
周今宜忙挪步上前:“娘娘,妾身在此。”
玉妃抬头看她,苍白的脸绽放出一丝笑意:“真像,这气质像极了当年姐姐。”
同样淡漠出尘的气质,双眸依旧是带着些许的微微的冷冽,只是一身白衣,那么云淡风轻,却生生的惊艳了世人目光。
“好孩子,好好待宁王。”玉妃看着周今宜,轻启朱唇,略带殇然,说着望向沈南意:“阿意,记住姨娘的话,万事惜缘,有些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虽处深宫,可周今宜的往日举动,她多少知道。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到,却知道这样的女子若是被深爱,那便是天赐良缘;若是被辜负,那定是血流成河。
周今宜一愣,姨娘?从不知玉妃竟是沈南意的姨娘,那她口中的姐姐莫不是宁王生母,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慧敏贵妃,周今宜端的想起那段早已被尘封多年的宫中秘事。
玉妃看着周今宜也想起了那个叫宁钰的女子,她的亲姐姐。那个桃花树下,逶迤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浅浅一笑,现却似误落凡尘沾染了丝丝尘缘的仙子般令男子遽然失了魂魄的女子。
不过一面之缘,帝王却从此为她冷落后宫三千佳丽,万千宠爱只集她一身。小时候,她看着她封妃,看着她生子,看着她即将封后,却突染恶疾香消玉殒,看着他悲痛欲绝,置万里江山于不顾。
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当年的德妃娘娘抱着年仅五岁的沈南意在乾元殿门前从天黑跪到了天亮。终于,那宫门缓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男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只是抱过年幼的沈南意泪如泉涌。
之后,天子封德妃为皇后,沈南意封宁王。可那个笑傲天下,意气风发的昭帝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年,是沈南意的七岁生辰,她进宫祝寿。七分同样容貌,三分同样性情,却足以让他欲罢不能。是以,才有了后来的玉妃和所谓的宠冠六宫。
却不知,整整十年,他不过是日日夜夜对着他,透过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罢了。这十年来,她努力的学习姐姐,眸,清澈如水;衣,洁白无瑕。
眼神渐渐地模糊,往事逐渐远去,玉妃抬手覆上昭帝的眉梢,这个自己爱了十年却恨了十年的男子,手终于无力地垂下。
“宁玉”
“姨娘”
时光就这样在指间徘徊,纠缠成美丽的风景,在一切风景过后,寂寞如烟,散尽惆怅……即便她为他修到了十分性情,十分容貌,她终究不是她,只是宁玉,而非钰儿。
那日,深宫大内,传出一阵凄然而苍老的歌声,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落泪。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往事知多少
玉妃丧礼,由皇后操办,玉妃死后晋皇贵妃,封号俪,谥号宁馨皇贵妃。宁王自请披麻戴孝,为皇贵妃守丧七日,周今宜随沈南意一同守丧。
头七过后,周今宜随沈南意出宫。
那晚,皇宫内灯火阑珊,他却独自行走在夜色融融中,她安静的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孤独寂寥的背影,忽然瞬间明白了多年来他在这深宫内的痛。
夜色沾衣,四周森寂,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从不知皇宫竟有一处如此雅致的别院。
沈南意停立了片刻,缓缓转身,从周今宜手中接过酒:“今晚陪我喝酒。”
周今宜静静看着沈南意,拼命压住彼岸花毒发作时的疼痛,缓缓点了点头:“好。”
推开院门,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奇的是,整个院落虽山环水绕,有玲珑精致的亭台,清幽秀丽的池馆,可整个院子只有一间小小房舍。
沈南意径自走向那房间,推开了房门,只见里面并未有华贵的摆设,只有一张琴,一张桌子,一套茶具,一张床,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这是父皇特地为我母妃修建的。”沈南意放下酒,轻轻说道。
在那个院落里,留着他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和他这辈子都无法磨灭的仇恨。
月光皎洁,一壶酒,一段往事悄然揭开。
沈南意只是觉得就这样靠着周今宜,就有种莫名的心安,曾经连萧灵儿都不曾告知的往事,此时此刻却愿意告诉她。
她的母妃,那个足以倾国的女子,来自江南,闺名宁钰。
那年,父皇刚登基,按例选秀三年。原以为不过是帝王妃子的寻常爱情罢了,可那个清雅淡然的女子却让年轻的皇帝从此情寄一生。
她来自江南,性喜静,她便为他修了这个院落。没有皇宫大院的奢华,不过是寻常江南园子的精致罢了。
还记得幼时,母妃总是亲自下厨,不过二三家常小菜,却总让他们爷俩开心的不亦乐乎。在他五岁之前,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日子。
不料,哪怕远离了皇宫的繁华,却终究躲不过皇宫的争斗。后宫、前朝流言四起,都道宁贵妃迷惑君王,乃红颜祸水。皇上却为了心爱的女子,宁愿得罪重臣及整个后宫,执意立宁贵妃为后。
诏书拟成的那晚,年轻的皇帝亲手拿着诏书,一路赶到园子,推开了房门,见到的却是宁贵妃衣衫不整,同床的还有一年轻男子,那是昭帝最信任的贴身侍卫,还是从小到大的兄弟。
“我一直叫他王叔叔,他教我骑射,教我兵法,是他教我男儿当心怀天下,志在千里。我不信他会背叛父皇和母妃,我不信。”
那晚的事究竟如何收场,沈南意并不知,年幼的他那时尚在睡梦中。只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发现母妃正坐在自己床前,一如往昔的微笑。
那日,他并未觉得不妥。
只到月落柳梢,他嘀咕了一句:“父皇今日怎么还不过来?”
正在弹琴的母妃琴音一颤,待一曲终了,走过来,轻轻抱住他:“沈南意,以后只有母妃陪你可好?”
他不解的看着母妃,疑惑道:“那父皇呢?”
母妃微微一笑:“父皇很疼沈南意,只是父皇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沈南意要乖。”
那之后,果如母妃所言,父皇再也没来过。他看着母妃一日复一日的弹琴,一日复一日的憔悴下去,可她总是对他笑着说:“父皇很疼沈南意,父皇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他终究没等来父皇,却亲眼看着自己的母妃永远的闭上了眼。不过短短半年,年幼的他始终不明白,他的母妃怎么就丢下了她。
他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等父皇回来,他从天亮等到天黑,终于等来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身边的人称她德妃。
她问他想不想去见他父皇。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那个院子,走进“皇宫。”
沈南意喝了口酒,一声冷笑:“我一直不明白母妃为什么不跟父皇解释。后来渐渐想明白了,父皇伤母妃有多深,如果他相信母妃的话,哪里用得着解释。”
母妃去后,他称德妃为母妃,后来,称她母后。后来,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文韬武略。仿佛是一夜间,他便学会了如何在后宫生存下去,如何成为最出色的皇子。
多年后,当他重新调查此案时,却发现母妃当年身边的人却一个也不在了。那个给自己唱苍凉的塞外曲的老公公;还有那个会抱着自己坐在院子门口看大雁南飞的翠儿姐姐。
都不见了,苍茫大地间,只剩他一人独行。
沈南意猛的喝了口酒,却一下子全吐了出来。
周今宜默默地接过酒瓶,轻轻咽下一口酒,笑道:“这酒,好烈,可喝着,心里会暖和点。”
喝醉了,心中的痛也就少了。
沈南意看着周今宜的笑容,渐渐地醉了。
他一直没有告诉周今宜,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带兵出战,出征雪国,就是那一次,他一战成名。那一次在与敌军交战中,他受了伤,在迷糊中,他听到一曲箫声,模糊间还有一个骑着毛驴的少女的背影,待他醒来,床边坐着一位笑靥如花的少女,旁人道是萧家郡主,是她救了自己。
从此,他总在梦中听见那曲箫声,还有那位倒骑毛驴横吹玉箫的女子,醒来却总是莫名的心痛。
事后,也曾问过萧灵儿,萧灵儿却总是咯咯一笑,道是他昏迷之际听错看错了,还道,若是他对玉箫如此情有独钟,便亲手制作一把玉箫赠与他罢了,便是后来的“遥相思。”
那晚,沈南意沉醉在这箫声中,身心空灵,随着箫声的牵引,箫声时而婉转、时而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