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乾坤,拨云见日。
斜阳日暮,一缕阳光穿透宫闱层层窗棂散落在白玉瓷砖上。
乾元殿中龙涎香安吉的气息淡淡缭绕。
轻微的脚步声传。
昭帝睁开眼睛,皇后静静的站在自己跟前,殿中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
“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吧。”
皇后抬起头来,看到了那双深沉的眼睛,哪怕时光流逝,容貌大变,眼前人的目光依旧能够透过眼底看透人心。
“不知何时,皇后可以在朕的宫中来去自如了。”
皇后垂眸,并不作答,却是道“恭喜皇上,太子殿下大败敌军,朝中上下再无一人敢置喙他的储君之位。只是可惜了,怪只怪他投错了胎。”
昭帝心中的不悦慢慢地化作悲伤:“他也是你亲自带大的孩子。你恨了朕多年,朕以为你对阿周浩轩终究是有几分情义的。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却见皇后轻轻地笑出声来,凝视着昭帝双目道:“我慕容家为了扶您上位,付出了多少条人命。凭啥最后获利的是宁钰。”
一滴清泪自皇后脸上潸然落下,“没错,都是我,是我见不得你们好,我处心积虑的陷害她。”
“毒妇”昭帝猛然怒喝:“竟真的是你!”
“陛下不是一早就猜到了吗?”皇后神色凄迷,“可是你不敢承认。说到底,你根本就不信任她!”
昭帝的脸色如漫长的冬日,一片苍白,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
死一般的沉默。
两人对视着,很久后,昭帝终于开口道:“事到如今,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陛下不是看到了吗?”皇后淡淡道:“如今整个皇宫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太子很快就会班师回朝,必不会放过你。”
皇后俯身下去:“巧了,臣妾正等着他呢!”
“你——”
皇后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您放心,多年的夫妻情分,臣妾会让您见他最后一面。”
长风微动,香炉中的龙涎香终于燃到了最后,轻轻地碎了,灰飞烟灭。
乾元殿的殿门开启,安瑾上前,“娘娘,襄王回了信过来,一切已布置妥当,请娘娘放心。”
皇后登上步撵,嘴角轻轻漾开,“陛下病中多思,睡不安稳。熏香中加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莫忘了给陛下加上。”
回凤仪宫的路有些远,她下撵时,六岁的苏柠扑了过来,圆滚滚的抱住她,“等了很久,皇伯母总算回来了,柠儿等您很久了。。”
皇后伸手抱住苏柠,“柠儿乖,早上去国子监可还习惯?”
苏柠抬头,乖巧道:“一切都好,劳皇伯母挂心了。只是柠儿很是想念您。”
“好孩子”皇后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唤安瑾过来,“带小王爷下去休息。”
安瑾领走苏柠,苏柠还不忘几步一回头的看她,很是恋恋不舍。
苏柠是先皇幺子禹王的嫡子,今年不过六岁。禹王不久前不幸病逝,皇后便将他接到了身边。不料这孩子与自己甚是投缘。
看到苏柠,皇后总会不自觉地想到小时候的沈南意,也是如这般的依恋自己。也只有这时,她才能肆无忌惮放纵心底的那一丝念头。可也就那么一瞬!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仿佛有那么一次,沈南意发起了高烧,哭的厉害,小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袂,“母妃不要离开我。”
她垂下泪来,狠心地一根根掰开孩子幼嫩的手指:“你母妃不在了,阿周浩轩乖,母后在。”
又或许从未变过,她与他,本就是对立的。
世事恰如棋——
昭帝二十年,谕旨出,因太子军功显赫政绩卓然,母以子贵,晋皇后为天后,朝中诸事由天后代为处理。
御旨出,太傅带领群臣奏表谏言,以为不合礼制,望昭帝收回圣命。
乾元殿前,周瑱等数名大臣站在那里等候召见。
众人在乾元殿门口跪了整整三个时辰,都未见能到君面。
乾元殿前李公公见周瑱等人迟迟不肯离去。眼见日上三竿,这群老臣再跪下去怕是会出事。
李公公叹了口气,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周瑱身侧,俯下身来,对他朗声劝勉:“圣上心意已决,太傅大人何不另寻他法,何必执着于此,恐平添祸乱。”
周瑱却是摆了摆手,挺立身躯,“陛下病重,恐听信谗言,受奸佞蒙蔽,致朝事祸乱。今日若见不到圣上,我等绝不退下。”
直至日落西山,却是等来了天后懿旨。
“传旨!太傅乃国之栋梁,却不听君令、忤逆犯上,周太傅身为文臣之首,不仅不为君上分忧反而带头作乱,仗责四十,令闭门思过,非昭不得出。”
周今宜和阿离翻墙而出,好不容易避开皇后的暗卫来到太傅府,径直走到周瑱的房间。
周瑱还未睡着,见到周今宜又惊又喜,“丫头你怎么回来了。”
周今宜却不理他,直接掀开了被子查看伤势。雪白的纱布泅了一圈圈的血迹,双条腿已经肿的不成形。
周今宜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周今宜牙齿咬得咯咯响,“爹爹你不是一向教我做人要懂的明哲保身,能屈能伸,能溜就溜,啥事都没自己的命重要,这次怎么就把自己搭上了呢。”
周瑱平生最看不得自家姑娘掉眼泪,小时候随便装装样子,他都不舍得让她去学堂了。何况如今这实打实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心疼的不顾身体撑起来,将自己袖子递过去,“闺女你这一落泪,你爹我心疼啊。”
“爹爹早想好了,最多就是挨顿板子,皇后不能拿我怎样。我好歹是天下文人之首,皇后现在还不敢触犯众怒。只是你啊”周瑱叹了口气,抬手敲了敲周今宜的额头说“想我周瑱一生文采风流,桃李满天下,怎么就生了个你这个不学无术的闺女呢。如今爹爹挨罚,你连帮我写篇缴文都不行。”
“爹爹,你——”周今宜的眼泪一下子刹住车,这老头现在还能埋汰自己,这伤应该不怎么重。
“沈羽令可递了出去?”
“四娘亲自去的,爹爹放心。这次多亏了爹爹和李公公搭配的天衣无缝,都说李公公都活成了人精,你这老狐狸也不差呢。”
“你爹这筋骨都快断了你还这样说我。”周瑱故作伤心,“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京中突逢变故,沈南煜兵权被夺,整个宁王府也都处在监控下。幸亏昭帝早已将沈羽令交于李公公,这才有了一丝转圜之地。
“爹爹——”见周今宜那眼泪又要掉下来,周瑱突然想到了啥,只觉得更加忧愁:“太子殿下早晚会登基,避免不了三宫六院,届时你——”
周今宜却是笑了笑,摇头道:“阿意他不会的。”
周瑱点了点头,却是眉头依旧紧锁,娓娓道:“爹爹从小就教你为人处世最重要的是能屈能伸,啥都没命重要。你可要记牢了。”
“行了,你这老头真是越老越啰嗦。”
南疆军营,大地冰封,万里疆域苍茫。
沈南意将京中快马送来的密函掷之于案,站在帐前放眼看向万里锦绣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
沈南意负手独立窗前,一袭清冷笼于周身,寒意深深。
陆函思索了片刻,上前道:“殿下,如今奸佞当道,还望殿下速作决断。”
片刻的停顿,沈南意吩咐道:“来人,传萧宇。”
外面侍卫应了一声,不过须臾,萧宇入内求见。紧接着半柱香的功夫,秦穆、柳风先后闻召,沈南意分别做出不同的吩咐。
沈尧在旁听着,暗生钦佩。寥寥数语,军中布置妥当。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笼向京城。
萧宇不放心道:“京中敌我不明,殿下虽部署妥当,可臣未免担心,为确保稳妥,殿下何不率大军直接北上?”
沈南意却未答话,而是对陆函道:“传书秦茂,让他来广陵一趟,与你对接商贸往来一事。广陵地处枢纽地带,南连北越,西接西域,若是南北物货联通,不出几年,定是个繁华之地。”
萧宇却是急道:“殿下此时,还有余力布置商贸之事!”
话方出口,便见沈南意脸色一沉,冷冷了句:“为君者,若是一味求己,尔等又可放心跟我出生入死?”
沈南意淡然抬眸:“本宫虽非圣人,却也不屑于让百姓牵扯进皇权斗争。”
秋风过,万余人的精兵穿过广陵郡,马不停蹄地行军。当先一骑白马银袍,率先奔驰于众骑之前,身后紧跟着林悦、沈尧等人。
痴心意难平——
夜里,寒风阵阵,紫檀雕花软榻上,安瑾翻来覆去了许久,终是无法入睡,胸口堵得厉害,她索性掀开帐幔下了榻,走到窗边瞧了一眼外面,天色微醺,扬声唤道:“司琴,司琴!”
“姑姑,您是不是又做恶梦了?”有一侍女披衣应声进来。
“司琴回来了没?”
“禀姑姑,司琴姐姐尚未回来。”
“更衣!”安瑾揉了揉眉心。
侍女应着,连忙上前来服侍她更衣。
门外脚步匆匆,帘幕卷起,有人疾步前行,来人正是司琴。
“襄王那边如何了?”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如今凌王被夺了兵权,皇城由陆丰将军把守,外有王爷精兵防御。”
司琴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姑姑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太子殿下吗?”
司琴是在王府里的时候就在安瑾跟前伺候的,这么多年了,她看着她一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差池,唯独这一次....
“若是败了,我就陪他一起去黄泉。若是赢了,从此我要他身边只有我一个,至于其他人——”安瑾止住话,一双眼眸冷锐得跟鹰隼一样。
司琴惊慌跪下,苦苦劝道“姑姑何苦如此,事情并非无转圜之余地,太子殿下待姑姑总是与他人不同。”
“已经迟了”安瑾闭眼。
隔日,天后懿旨出,道太子忤逆不遵圣令,广陵一战后迟迟未能奉召归朝,念太子妃不知情,禁锢府中,待事情查明真相后再行发落。
周今宜明白其中含义,不过是画地为牢,以她为质。
月底,太子率五千精兵,火速归京。消息传回当日,周今宜被押入尚方司。御林军搜查府邸,一无所获,天后下令审问周今宜,想要从她口中拷问出沈南意的消息。
懿旨传来的那天,周今宜倒是干脆,阻止阿离他们动手,潇洒的跟御林军走了。
按她的话说,人要识相,这关口硬碰硬肯定吃亏,何况去了也不过是挨顿打,反正她从小到大被打的次数也不少,都习惯了。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尚方司,那样的疼痛剧烈而尖锐,像一把利剑直戳心底。
熬了几轮,呈上的口供翻来覆去皆是那几句不知情。
到了入夜,四娘过来探望她。此时的周今宜正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遮不住身上伤痕。四娘惊慌的奔过去,解下披风盖住她的身子。
“四娘,你终于来啦——”周今宜回眸,一双眼睛笑开了花。
纵使四娘处理伤口时十分轻缓,周今宜还是觉察到疼痛。
“四娘,是不是我太久没去找你了,你这手艺都生疏了!”想来少时,自己在外面胡天作地难免挂彩,每次都是躲到四娘那处理好伤口才敢回家。
“想不到这尚方司的手段竟如此毒辣,当时就不该让你进来。”四娘看着周今宜苍白如纸的面容,只觉得心疼,褪去衣服,下面都是斑驳的血迹。
“没事。”周今宜仰起头,看到皎洁月光投在地板上,轻轻地笑开:“不过是挨顿打,不算啥。再说就尚方司这点本事,离寒风阁差远了呢。”
四娘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便说道:“我已经按主子吩咐将王府密令交于凌王,请他按计划行事。另外玄黄二部已经部署妥当,有消息会第一时间传递回来。”
“四娘,我真是太爱你了”周今宜说着笑嘻嘻的往四娘身上靠。
四娘一脸嫌弃的推开她。
“疼,四娘——”
四娘懒得理她,处理好伤口,停下手中动作:“若是计划顺利,过两日,我们就来接主子出去。这段时间你再忍一忍,委屈你了。”
“四娘,你咋比我爹爹还话多呢,时间差不多了,你快走。”
四娘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丫头从小就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罢如果他们要再上邢,你就服服软,你不一向都说做人要能屈能伸,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周今宜点了点头,看着四娘的背影消失在黑夜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