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仰头呆呆望着天空的小幽灵,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回头看过来,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无袖背心和短裤破了洞,小脸脏兮兮的,半长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像好几个月没洗过。
离近了埃兰才发现,高台上有不少幽灵隐身着,因为他的靠近而节节后退,这些幽灵也忌惮着他,但还没到落荒而逃的程度。
高台上视野开阔,下方一览无余,这些幽灵是被他斩杀恶灵的情形吓到了吗?
埃兰在小男孩面前停下,把镰刀搁在地上,蹲下来柔和地说:“别害怕,你和那些发疯的恶灵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男孩僵着一动不动,脸上写满恐惧,眼睛瞪得老大。
埃兰突然想到,或许是自己的外表吓到他了?那暂时没什么好办法。
小男孩动了动嘴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怕。等一会,再带我走,可以吗?一小会。”
这孩子把他当死神了。
埃兰顺水推舟问道:“你在等什么?”
小男孩焦急地看向天空,捏紧了两个小拳头,跺了跺脚:“等雨啊!快下雨吧!”
他说完这句,那些退避的幽灵不安分了,慢慢地靠了过来。
埃兰抬头看,天空低沉压抑,乌云层层堆叠,像是因为堆得过于沉重密集反而挤不出雨点来。
小男孩见死神不急,大胆起来:“两年没下雨了,河里、井里都没水了,庄稼死了,很多人也死了。国主说,只要活着的人诚心实意祈祷,就会有雨了。”
他越说越激动:“我们村的人,还有许多许多村的人,大家都来到这儿,诚心祈祷过了。一定,一定会下雨的!”
随着他的话语,陆续有不少幽灵解除了隐身,有的绝望,有的期待,都望着天。
埃兰问他:“要怎么祈祷,可以告诉我吗?”
小男孩刚要说话,凑过来的一个幽灵替他说了:“很简单,诵念神的名字,说出心愿,再服下圣药就行了。”
这……听上去很不对劲。
“服药之后呢?”
半天没人说话,一阵沉默之后,后排有个幽灵说:“都死了。服药的,不服的。不服的更惨,偷跑的砍头,反抗的坎手脚。”
埃兰在心中补全了后续的事,这些人变成了恶灵,被他这个“死神”斩杀了。
埃兰感到冷,这种冷是从他身体里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完全不受他控制,不断往外界蔓延。
与此同时,明明什么也没做,红色数字却在往上蹦。
很奇怪,他的法力正在控制气温,却不是被他的意志指挥的。就像……
他突然想到了,就像从前被攻击时,周身的防护结界被激活,法力会自动消耗那样。
被动技能?怎么触发的?
看着就快被冻成铁块砸下来的乌云,看着多少抱有期待的幽灵们,埃兰问自己,他希望下雨吗?
希望吧。
念头闪动,天上就真有什么细小的东西落下来。他用手接了一点,看到了被幽灵发出的苍白光芒映照着的雪粒和冰碴。
幽灵们激动起来,有的叫嚷着,有的飞向空中,想要触碰更多。小男孩摸不着头脑,这不是雨啊,直到有人给他解释了什么,他猛然领悟,高兴地大叫:“有水了!我们有水了!”
他越是高兴,发出的光芒越是黯淡,自身也变得越来越透明。
据说,如果幽灵了却心愿,再无牵挂,自己就会消失。埃兰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只是眼下再不说点什么,就来不及了。
“为了下一场雨,即使死了,你也愿意?”
“愿意啊,不然会死更多人。”
“你叫什么名字?”
“赖特!”
他消失了。
埃兰无声叹息。
他消失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光团,被烛火一样温和苍白的火苗包裹着。
周围喜悦的躁动逐渐安静,幽灵化成的颗颗光点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向高台的中央。
埃兰拾起镰刀走了过去,一口方形青铜大鼎矗立着,成百上千的光团和堆积的雪粒一起安静地沉在里面。
直觉上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办,这里是试炼,行动的原则应该是什么?
第一次参加试炼的时候,十五岁。
他握着骑士团的圣枪,手心都是汗,试炼官念完开启咒文,声音柔和地告诉他:“不要紧张,只要拥有守护之心,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根据类似的原则,他操控尤金二世的幽灵,问国王劳里十四,是否心向光明,这个问题应该是光明神赐者试炼的关键。
那么死神的试炼呢?
话说回来,死神也是神赐者途径之一吗……
高台附近有一道干涸的河道,河道尽头的山上流荡着若隐若现的橙色光点,在清晰但没有色彩的黑暗视觉中格外明显。
埃兰放了感知过去,山上有人,还不少。
走近了,橙色光点放大成串串火光,是巡逻人手持的火把,火把圈起半山腰一座木石搭建的简陋城堡,人就在城堡的各个房间里。
深夜,城堡中层的大厅点着灯,其余处暗着。埃兰朝光亮处潜进去,听到说话声,便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系尔大人,单是把数量众多的人聚到一块都得一个月,您能不能宽限宽限,十天实在不够。”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颤颤巍巍的声音。
“宽限不了。好歹是个国主,自己想办法。”一个女人冰冷而掷地有声的声音。
埃兰一惊,他认得这个声音。
他忍不住侧头看去,只见一人匍匐在地,抖动不止,这人对面果然是她——和死神签订契约的那位,但他林的主人。
再次见到这位华丽的女巫妖,埃兰忽然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
比起人类,她精雕细琢的身形和长相更接近人偶,给他的感觉和话剧中的男女主角有许多类似之处。再加上女巫妖肤色偏冷,生气全无,竟是比那两个人偶更像人偶。
她坐在宽大木座椅上,脚边是一溜敞开的木箱,木箱里一片珠光宝气,但她对木箱里的东西毫无兴趣,正用满戒指的双手把玩着一个碗口大小的冰块。
突然,她从座位上蹦了起来,看向埃兰所在的方向。
被发现了?埃兰不动声色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系尔往前走,眸中亮起兴奋的光:“你就是回应我召唤的死神?”她的声音是鲜活的,饱含着难掩的激动,完全属于人类,与外形反差很大。
她说她召唤了死神,是为了契约的事吗?
埃兰没回答她,转而问道:“祈雨仪式是你主导的?”
“死神还关心这个?”系尔眉头轻皱。
“为什么献祭人类,真的是为了祈雨?”埃兰沉声问。
她侧头,身着黑色盔甲的骷髅敲碎了木地板,从地下来到她身边,低声说:“主人。”
系尔把怀里的冰块递给他,他接住,往后退了两步。
系尔转头看向埃兰:“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前提是你愿意合作,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是把他当做和她拟定契约的女死神了,还是那件事已经发生过,又重新召唤了一位?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可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埃兰想了想:“考虑好了。回答我的问题。”
系尔嗤笑一声,对着个问题很是不屑一顾,语气轻松地说:“不过是做顿饭,难在需要牲畜们心甘情愿。多亏眼前这个废物,想出个祈雨的法子,有用,就是过程是慢了些。”
她轻轻踹了地上的国主一脚,国主动也不敢动,她嗤笑,继续说道:“我花了两年,才做好第一道菜,这不马上又被摧着做第二道了。大致就是这样,是不是很无聊?”
她面漫不经心地说着,拢起自己的指尖看,五个细细的苍白指尖上面覆了一层白霜,这是怎么回事?
埃兰又觉得冷了,他控制不了被动技能。他隐约感到了,气温似乎和他的某些情绪有关,某些冰冷的愤怒的情绪。
埃兰尽量保持平静,机会难得,先套情报。
“这么说你可以控制天气?你还有什么能力?”
系尔目光灼灼,问她能力,说明合作的事真的要成了。她刚要回答,犹豫了一下,转而问:“给我看看你说的那支笔,真有那么神奇吗?看完了我告诉你。”
埃兰自然拿不出指骨之笔,这家伙刚还说想知道什么都会说的,出尔反尔得真快。
没有命匣就杀不死她,在这里停留没有意义。既然确认了是邪神仪式,高台上的青铜鼎绝对有问题,不能放任不管。
他跨前一步,没等系尔反应过来,一抬手,直接将她拦腰斩成两半,刀锋未落,往侧后方一转,劈了正抱着冰块的但他林,最后刀锋落地,国主的脑袋开了花。
系尔的身体果然是人偶,没有五脏六腑,只有一团软绵绵的冷白的物质。
但他林没有复活的迹象,冰块在落地之前,被埃兰的左手捞起,他正想看看这冰块有什么特殊之处,只听哗啦一声,木座椅散了架,巨型兽骨从座位下冲了出来,直扑过来,作势要抢走冰块。
凭着战斗本能闪避,从下往上挥砍,兽骨的前肢被砍断。埃兰反应过来可以下令,立刻让其不要动,兽骨定住了。
轰隆隆的声音从地下传出,脚下剧烈摇晃,无需刻意感知,下面出现了数量众多的不死生物,正冲破建筑的地基,向着他来了。
木石城堡经不住折腾,脆弱的部分开始垮塌,不好,城堡里还有不少活人。他不惜动用大量灵性,让地下的不死生物暂时不要动,同时放开感知,前去救人。
尚未露头的不死生物应该是系尔或者但他林召唤来的,大都是活尸和兽骨,埃兰令它们搬开倒塌的房梁砖石,帮着转移疏散人群。
城堡里的人少数是国主家眷,多数是仆从杂役和奴隶,埃兰能救的都救了,有些人因为事发突然已经丧命,实在无力回天。
顾不得多想,埃兰返回高台上,高台中央亮如明灯,位置一眼就能找到。
当他抵达高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另一幅情形。
视野是撕裂破碎的,与另外的画面叠加着,空间在切换,试炼结束了?
空间短暂的撕裂后稳定下来,环境没变,只是叠加了一层虚幻的影像。
影像中,有一把和他手里大小形状类似的镰刀,镰刀的主人是一个身披黑袍、身高超两米的死神,死神对面站着神色惊恐到极点的系尔。
埃兰靠近他们,他们却看不见他,投影和他并不在同一个时空。
死神握紧了手中的化妆盒,小小的盒子变形破裂,变成碎渣,五颜六色的粉末随着女巫妖凄厉的尖叫从黑手套的指缝簌簌落下。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啸:“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越来越小,系尔的身体缓缓倒下,不动了。
这是试炼的考题?他需要像死神演示的那样,找到化妆盒命匣并捏碎它?
他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试炼者,她说我不能杀她,是为什么?”
埃兰循声一看,没想到投影居然对自己说话了。管自己叫试炼者,真是考官?问问题也是试炼的一环?
死神黑雾糊面看不见脸,但有一道凌厉的视线正穿过黑雾望着他。
埃兰认真思考问题,为什么不能杀?不杀她,很快就要有几万人丧命了,为什么不能杀!
他直抒胸臆:“这个巫妖信仰邪神,为祸人间,必须杀。”
死神怒气冲冲地说:“我是问你为什么不能杀!你真不知道你试炼怎么失败的?没人教过你就放你进来了?”
埃兰一呆,不是,怎么就失败了……失败了?!
“时间有限,回答。”死神催促,语气焦急暴躁。
埃兰这才答道:“没人放我进来,碰到这个就进来了。”他挥了挥手里的镰刀,仔细看,和投影里的镰刀一模一样,连细小的缺口都能一一对上。
“哼,这家伙认可你,看在老伙计的份上,我就告诉你答案吧。记好了,死神不能干涉生死,一但这么做,哪怕是间接地杀了一个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的死刑犯,也会遭到神罚,失去所有。”
说完,死神来到大鼎旁边,看着里面的光团一点点染上血色,继续开口:“你杀了国主。”
“他和邪神信徒勾结,没资格当国主,也没资格活着,他该死。”埃兰不犹豫。
“你还让十来个无辜的人被活活压死了。”死神责问。
“是我考虑不周,以前从来——”以前都会有队友拉开守护结界的,骑士团习惯多人合作完成任务,至少也是二人小组,这种事不会发生,但现在……
“我会吸取教训。召唤不死生物震塌了城堡的另有其人,不是我,你的说法不成立。”
“我说过了,间接导致的也要算在你头上,听不懂话吗。”他说着,视线看着鼎里面,红色的光团上浮现出字符,和地上那些一样。
“这些是什么,怎么变这样了。”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埃兰问道。
死神怒气冲冲:“灵魂都不认识,别当死神了,哦你已经当不上了。”
埃兰把一只手臂伸进去,五指张开,幽蓝的灵魂之火从掌心落下。这些红色的光团像是极好的燃料,魂火一瞬间窜起一米来高,熊熊燃烧起来。
“哈。你这是出不去了,破罐子破摔,要把试炼失败的法子试个遍!”死神气笑了,转向埃兰,伸出巨大的手掌拍了一下埃兰的头骨,还好投影碰不到他,不然就算沉银结实碎不了,他也要在高台上戳个窟窿。
不能干涉生死,也不能干涉灵魂?那要死神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干涉灵魂?对了,如果是神灵虔诚的信徒,他们的灵魂会回归神国,死神应该的确不能干涉。
他有答案了:“这些灵魂和恶灵不一样,自愿献祭给了其他神,死神无权净化。”
“这不是知道规则的吗,我看你是明知故犯!”大手又拍下来,埃兰这次躲开了。
“我没犯规。”埃兰看着熊熊大火,平静地说,“规则是给死神定的,我不是死神,我只是个普通的不死生物,到这里来希望获得更进一步的力量,如果你知道我需要怎么做,麻烦告知。”
“你说什么。”死神的语气冷了。
“你捏碎了巫妖的命匣,阻止了祭祀仪式,遭受了神罚。这些都是真的,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真事,对吗?”这是埃兰的一个猜测。
通过河道的走向和山脉的形状,根据这些人的服装、城堡的样式以及奴隶的存在,他推测这里是大陆的腹地,时间应该是在一千年前左右,时间地点都是真的,投影或许也是。
死神沉默。
“我要是你,也会这么做的。”埃兰道。
埃兰用手里的镰刀把青铜鼎竖直劈成两半,这东西也不能留。
“这个巫妖信仰的邪神,在你离开一千年后依然存在,我偶尔能听到祂的声音。可我的力量微不足道,远不足以对抗一个邪神,出去至少可以做点什么,真困在这里,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所以还是放他出去的好。
空间又出现撕裂的迹象,投影变得不稳定,空中飘下一句:“哼。去你该去的地方。一个投影能做什么,你想太多了。自求多福吧。”
空间转换了,他被转移到了一片荒凉诡异的枯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