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红色汪洋中浮浮沉沉,偶尔想起一个字眼,就像身边滑过一只轻柔的水母。
意识微弱挣扎着,试图抓住它。
彩线……小凤凰……跳动的数字……分散的乌云……
圆的……亮的……冰凉的……
终于,意识碰到了一只冰凉的水母,费力勾过来,紧紧抱住这个又圆又亮的小东西,死死抓着不松开。
又圆又亮的,是月亮。
米耀抬头看着月亮,只剩一个轻薄的幽影,幽影太浅,浅到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想到这里,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水母噗地一下被挤破了,意识长出半透明的触手,蘸着水母洒落的毒汁,仔细描绘起来。
他的淡金的头发有这么长,苍蓝的眼睛望着很远的地方,侧脸很落没……
幽影啊,你的色彩再浓重一点吧,轮廓再清晰一点吧,消失地再慢一点吧……
纷杂的呓语渐渐模糊,遮蔽视野的暗红慢慢变浅。
一晃之间,埃兰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看到自己站立于一道屏障的中心,这屏障恢弘浩渺,包裹天地。来不及仔细看,排列规律的绚烂晶格在屏障上一闪而过,和屏障一同消失不见。
埃兰彻底清醒了,低语声远在天边,视野的红色只剩可以忽略的薄薄一层,屏障和晶格了无踪迹,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安全起见,埃兰暂时按下关于屏障——结界的疑惑,转而观察起外界陌生的环境。
天空黑沉低垂,脚下的沙丘连绵起伏,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地方不是石滩,但有种和石滩相似的超脱于时间之外的感觉。
埃兰蹲下仔细查看,细细的纯白沙粒中,混合着切口整齐的黑色碎布,透明的水晶渣,还有锋利的金属小片。
太可疑了,为什么他手里正握着一柄锋利的镰刀,刀柄上还挂着一块碎布?
他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踩着咔嚓作响的碎渣,远离了这块区域。
其他地方的沙丘自然起伏,沙子纯净,但从露出来的边边角角来看,下面似乎埋着不少东西。
埃兰扯住一角黑布往外拖,随着白沙簌簌落下,一件完整的黑色长袍被抽了出来。长袍毫无装饰,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完全没有影子和褶皱。
挪开几步,他又抽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一只黑手套。他在手套边上挖了挖,本想找到成对的另一只,没想到捡到一个沉甸甸的沙漏。
仅仅周围几米之内,他找到了七件黑袍,三只黑靴,五个手套,三个大小不等的沙漏,还有一把完整的、锋利的、比他还高的镰刀。
埃兰忍不住抬头,只见无边无际的白色沙丘点缀着许多黑色和金属光泽,难不成都是这些东西?这里是死神的仓库?
要是的话,这规模也太可怕了……
正感叹着,已经远去的低语声又靠近了些,眼前的红色也加重了几分。
怎么又来。
埃兰猜测,前不久之所以能从混沌中清醒,源于自己无意识运作了一种冥想。
很简单很基础的冥想,方法是于脑海中专注地勾勒某种事物或场景,作用是排除外界干扰。
干扰再次出现,正好验证一下这个猜测。
埃兰关闭视觉,随意想起一件东西——芙蕾雅的烛台。意识专注勾勒起掌心大小的黄铜底座,不够锋利的尖端……
几分钟过去,呓语声不减反重,尝试失败。
物品不行,画面中必须有人?
避开上次的画面,埃兰想起一个灰发女孩,她背靠大树坐着,腿上搭着一本厚书,神情专注,眉头微蹙,树叶飘落在她披散的发尾,她浑然不觉。
大概五分钟过去,呓语声越来越响,再这么下去意识要散了。
所以只能是他吗。
可埃兰觉得这样不好,非常不好,令人心虚,实在尴尬。
没有时间犹豫了。
意识勾勒出一个身披银甲之人,面甲严丝合缝扣着,他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什么也不吃……
堕落的呓语退后远离,仿佛被一道突然出现的墙壁隔开。
冥想继续着,餐桌上的黄油面包被一只只手拿走,烤肉和馅饼被刀叉分进不同的餐盘,那人百无聊赖,支起手臂托住侧脸……
结界闪现,世界清净了。
打开视觉,世界干净了。
埃兰茫然地看着纯白沙丘,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原理。
据说到了半神级别,结界的力量甚至可以影响心智,但眼下只怕无从验证这一点了。
米耀不记得了,没有其他半神了,即使多林大祭司顺利晋升,骑士和祭司差别太大,她不太可能了解专属骑士的技能。
想来想去,这道结界竟成了又一个未解之谜,如同他被抹去的记忆一样,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得到答案。
抛开这些念头,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把分数清掉,从这里出去。
埃兰走过几个沙丘,不时翻找,沙子下面果然都是这类东西,有新的有旧的,样式风格各不相同。
正研究着,他突然瞥到一个熟悉的黑影,正站在他清醒过来时所在的地方。
对方一抬头也发现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死神出现在他正前方,一柄锋利的镰刀勾住了他的颈椎。
埃兰没有动,也没有怕。命匣还在这人手里,怕镰刀是没有用的。
让埃兰意外的是,死神居然没遮脸。他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脸,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没想到死神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男子,单眼皮,略狭长的眼睛黑白分明,嘴巴惊讶地越张越大,神情好像光天化日见了活鬼。
“你好?”埃兰平静地打了声招呼。
死神愣了愣,半晌挤出一句话:“你是?”
“埃兰。我的名字是埃兰,现在是一名巫妖。”埃兰友善客气地回答,好像余光中闪闪发光的刀刃并不存在。
“我是赛特。”死神回应,随机立刻摇头,“我不是要说这个。你没事了?这怎么可能?”
我该有什么事吗?
死神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这是几?”
那是红色数字所在的位置,埃兰早就注意到了,念了出来:“104213。”
架着的镰刀一寸寸消失不见,赛特放下手指,在黑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卷轴,唰啦一声打开,提在手里看。
那不是他埋在石滩的契约吗?什么时候跑到死神口袋里去了?
赛特看看卷轴,看看埃兰,看看分数,又扭头看看碎渣堆积的沙丘,最后喃喃说:“那些是你干的吧,你不是疯了吗?”
埃兰想起刚恢复意识时握在手里的镰刀,合理怀疑的确是他干的,没有推脱:“那会儿没意识,不记得了,现在好了,没疯。”
“那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画面,听到什么声音?”
“有声音,古怪的低语,很邪异。画面没看到,只有一片红。后来都消失了。”埃兰诚实回答,诚实发问,“我看到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污染。”赛特言简意赅,没有过多解释。
他在得知埃兰的分数突破十万之后,匆忙去见了上位死神一面,对方告诉他这份契约被三个意志共同书写,内容混乱。既然已经出了变故,不如连人带契约一同销毁,以绝后患。
埃兰还不知道自己成了要被销毁的对象,听到污染这个词,想起了脑海深处的一句话:
“如若契约者主动突破力量限制,将被罪恶召唤,聆听我主的呓语,直至成为我主的虔诚信徒。”
这句话是但他林的主人说的,在拟定这份契约的时候。当时但他林的主人气急败坏,为了报复加上这么一句。
一切都说得通。
沙沙沙,赛特肩头冒出一个沙漏,白沙簌簌落下,似乎在催促他赶快行动。
他把卷轴飞快卷好塞进口袋,同时摸出一个银质的小盒子,用五个指头箍住,好像下一秒就要把这个小东西捏碎。
“等等等!这是干什么!”看到好久不见的命匣受到威胁,埃兰头骨都快炸了,这东西可不能随便玩啊!
埃兰杀心都冒出来了,真的,契约什么的可以不要,他的命匣得拿回来!
冷静冷静,打不过,先想办法。
“我真的没疯,也没被污染,那样的破坏不会有下一次。”埃兰快速思考自己对于死神的特殊之处,“石滩,不,那些灵魂不是需要清理吗?我的魂火强度提升很多,效率至少翻倍,不信你带我去看看?”
效率翻倍?赛特左眼的单眼皮一跳,这……
连续加班数年,他最长的休假只有三十七分钟,就是交接精灵灵魂的那一次。
听说帮他干活的人工作效率翻倍了,他一时间很难做出辞退的决定。
赛特犹豫了,无论如何,污染的事还是要慎重对待:“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埃兰听他语气严肃,也认真起来。
“你是怎么屏蔽污染的?”
他也不清楚啊!没有表情可以出卖他的想法,这是件好事。
他语气郑重地回答,仿佛胸有成竹:“我有独特的冥想方法。”
赛特不置可否,没有继续发问,他需要请示上位死神做出决定。
“你在这等我一会。”说着,他身前裂开一条缝,就在他要迈进去的时候,突然回头。
“你破坏的这些东西,用你们的说法,每一样都是圣遗物。要赔偿的,别想赖账。”说完他才从缝隙里消失。
这么说他的命匣保住了,埃兰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震惊了——圣遗物!
这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的,全是圣遗物?守护神庙几百年传承的圣遗物不过二十来件,这里得有多少!
这里这么多,破坏一些有关系吗?居然按照人类的标准要他赔偿,这要赔偿到什么时候!
黑心的死神,叫赛特是吧,根本就是算好了要坑他,他记住了!
他没事可做,随手从白沙中捞出一把镰刀。刀刃遍布缺口,刀身覆盖着锈迹和血迹,看着古老而破败。话说回来,这么多圣遗物,开启试炼是不用发愁了。
也就是念头电转间,手中的刀柄轻轻一震,灵性被动从他身上向外铺开蔓延,化作浓浓黑雾将他包裹。天旋地转间,场景破碎又重新聚合。
经历过五次试炼的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吧!这就开试炼了?
他根本没有准备也就算了,他的灵性是负的啊,负十万,不,刚才开启试炼的那一下又耗费了两万,负十二万了!
随着数字的跳动,邪神的呓语爆发。埃兰迅速开启冥想,几分钟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没了邪神干扰,他看清周围,只一眼就傻了,他怎么把圣遗物带进来了!
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极少,除了米耀,他没见其他人能把圣遗物带进试炼的——这意味着圣遗物的主人对试炼者极度认可。
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埃兰只觉得受宠若惊。
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天空一片漆黑,脚下的土地写满了粗狂的陌生文字,颜色近黑,弄不好是用血液写成的。
百米外矗立着一座木板搭建的高台,三四米高,比光明大剧场还要大数倍。高台边缘竖着一圈木旗杆,大部分已经折断,悬挂的旗帜破烂不堪。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来者不善,战斗直觉催动埃兰握着镰刀的手,锈迹斑斑的刀刃划过一个弧线,将身后扑来的恶灵一斩为二。
红色数字动了动,往下跳了一分。
这一声尖啸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恶灵锁定埃兰的位置,前赴后继地涌了过来,不只前后左右,有的从天而降,有的从地底钻出,重重叠叠彼此覆盖,往同一个位置聚拢。
埃兰适应着新武器,将身边一圈斩尽,在下一波围上来之前,大声命令:“不要靠进!”
最近的恶灵果然停顿,张大变形的嘴巴,尖啸呼之欲出,埃兰脱口而出:“停止尖啸!”
即将爆发的尖啸变成了寂静。
埃兰心道不好,命令是有用,但要耗费灵性。杀一个恶灵减一分,命令一个却要花费好几分,这样下去没完了。
他不再命令,只专注厮杀。
恶灵数量多,气温下降,短短一会地上已经结了霜。但数量再多,也没有一个强大到能附身他的,由此他判断试炼的等级并不高,二阶三阶都有可能。
战斗力是试炼的必考项目,他已经通过了五阶试炼,低阶试炼的打斗足以轻松应对,即使是换了陌生的武器也不在话下。
这一场单方面的斩杀持续了数个小时才结束,即使作为不死生物,埃兰也觉精疲力竭,扑通一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在试炼中他不怕浪费时间,试炼中时间流速和外界不同,要说具体什么比例,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因为出了试炼,关于试炼的记忆就没了。
只有极少数人,能记得一两个残缺的画面。
正是根据这些零星的画面,一代代神赐者总结出试炼法则和需要的能力,对后辈加以培养。不然的话,进阶路上一片漆黑,只能听天由命。
一面休息,埃兰一面思索着这些恶灵。
这些恶灵大多是青壮年男子所化,也有女子,形状已经变异为怪物,四肢要么成了勾爪,要么残缺不全,一半恶灵没头,有头的面容扭曲模糊,尖啸声愤怒不甘,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不公,要在他身上出一口恶气。
分数只降了三千多,远远不够,但周围似乎没幽灵了。他开启感知,首先往高台上探去。
高台上,全是尸体。
埃兰一阵欲呕,随即又想明白了,或许这些正是恶灵生前的身体。
高台的一个角落,徘徊着一个小小的幽灵,五六岁的样子。
埃兰休息好了,朝着小幽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