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在自己的卧室吞下假死的毒药,伏倒于床,合拢的眼皮上滑落一颗饱满的水珠。
哒,哒,哒,雨点打在没有遮蔽的睡床上,打在阳台黑色的铁栏杆上,越来越密集,为露天舞台铺上一层水光。
大雨倾盆而下。
除了上方的看台有屋顶,半圆形的观众席无遮无拦,人群骚动,人们或撑伞,或离开座位挤向狭窄的过道,吵闹抱怨和咒骂被唰唰雨声淹没。
大雨不断冲刷着伏倒在床的人偶,她身上的彩线一动没动。彩线出自剧本,一板一眼模拟中毒效果,等待下一行指令。
她的身上没有起伏,栗色长发被打湿,轻薄的睡裙紧贴略显单薄的身体,红润的唇彩被雨水冲化,露出原本的藕色。
大雨中,她非人的质感暴露无遗,像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
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除了爱德华。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晶石,双手在试管架子上胡乱摸索,架子翻倒,五颜六色的液体撒了一身一地。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怔住片刻,走过去,伸手想碰触人偶的头发。
只是轻轻一碰,奈何力度不好掌握,整面晶石咔嚓咔嚓,粉碎成屑。
大雨来的快,去得也快。
躁动的观众纷纷停下脚步,疑惑地注视着乌云突然散开的天空。小部分人选择离去,大部分人乱糟糟地回来,重新坐回座位。
躲过一劫的配角们匆匆上场继续演出,人群渐渐安静。
雷声隆隆,电光闪烁。
大雨没停,暗金光芒不断驱散着剧场上空的乌云,维持着局部的晴朗。
大审判官训斥办事不利的手下:“速度这么慢!预案呢!不知道这场演出多重要吗?废物们!”
哒,哒,哒,地底教堂下“雨”了,上方的雕刻、壁画,连带再上面的岩石统统融化,黄黑交杂的泥点纷纷落下。
大审判官又惊又怒,一挥袖子就要挡下,蓦然想到,这大概是会长干的,气势瞬间矮了。
他闭了闭眼,一咬牙,撤走遮挡,当场被浇成泥人。
就这样去认错吧,更有诚意。
左右两边的人反应迅速,都第一时间避开了。衣着考究的那些没弄乱一根头发,不讲究的那一派也有办法保住自己的破袍子。
泥雨下个不停,没完没了,教堂没了形状,成了泥洞。
衣着考究的那一派本来就不喜欢这儿,行动迅速地将纸笔丢给信使,踩着暗金光芒,脚不沾泥地从教堂大门撤离。
右边那一拨正准备责问裁判团怎么回事,见到泥水中若有似无的七彩光点,一个个安静如鹌鹑,猫着腰钻进教堂侧门。
糊成一团的地下教堂只剩下裁判团的人,一面淋“雨”,一面继续给剧本灌法力。
剧本不愧是圣物,滴“雨”未沾,悠然翻到下一页。
闪电无声亮起,空荡的看台内部镀上明亮的银。
正在感知异常天象的埃兰,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
淡薄轻盈的幽灵被刹那的电光填满,发丝浮动,衣袍轻摆。
米耀扬着头,凝视着无尽高空的一点,圣洁犹如天使,这满世界的银光好像是他的赐予。
明明那么近,却可望而不可即。
天使降临在另外的时空,那里的月亮摇摇欲坠。
银甲骑士在月亮百米之下,脚边是一望无际的血海。
血海之下,庞然大物的轮廓若隐若现,颤动着翻起阵阵血浪,银白的披风被层层浸染,很快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骑士默然垂头,将手中的重剑一寸寸没入血海,庞然大物垂死挣扎,往高空甩起无数血肉之泥。
月亮表面笼罩起晶格闪耀的结界,将透着点点彩光的烂泥弹回海里。
随着重剑没入,血海渐渐沸腾,周围稀薄的空气被迫共振,扭曲成类似人类语言的声音,愤怒咆哮着:“不要——以为——结束——”
剑身完全没入血海。
“结束了。”面甲下的米耀平静地说。
伊西斯之印,无法复活的绝对印记,已由他亲手打下。
当他再次提起重剑的时候,顷刻之间,下方的海水倒灌,上方的月华倾泻,两方激烈对撞交缠,汹涌灌入剑身。
他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握着剑柄,对抗着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力,稳稳保持原地不动。
血海中巨物不断缩小,扭动挣扎,震动空气,用米耀听不懂的语言,发出污秽的声音。这些声音,光是听见就足以让理智崩溃,他迅速张开隔音结界,将声音阻挡在外。
【伊西斯之印!!!不!!!不——】
米耀感觉到结界外的空气开始按照某种规律不断重复震动,一遍又一遍。
【爱德华!辛普利修斯!爱德华,辛普利修斯,爱德华……辛普利修斯……继承……”】
整整一个钟头,被折磨得恨不得散逸的稀薄空气终于安静,血色海洋彻底消失。
米耀收回放出的所有结界,急速下坠。
披风招展,拖着红尾的银色流星,降落大地。
王都外的旷野空无一人,他半飞半走,来到最近的伊辛河支流。河水淙淙,清澈见底。
覆盖秘银的盔甲很好清洗,不多的血迹融进河水,轻轻晕开。被盔甲保护的底层衣服很干净,无需处理。
只有披风难办了。
再高级的布料,没有附魔,也只是布料而已。
米耀脱下披风来回瞅了瞅,见还绣着骑士团的剑盾标记,总不能直接丢了。
十分钟后,他从几公里外的树林回来,带回一大把无患子枝条。枝条上绿色的果子是天然洗涤剂,被他拨开捏碎后,涂在了沾满血迹的披风上。
澄澈的月光下,他脱掉手甲,蹲在河边搓洗。
双手因为持久的冲击而失去知觉,正好在清凉的河水里浸泡一会。
普通植物效果不好,他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清洗干净。
他捞起焕然一新的银披风,两手举高一抖,串串晶莹的水珠飞向空中。
他给披风附上结界,几缕微弱的黑气从边缘散逸,随着结界温度的上升,披风很快被烘干。
整理完毕,他翻过王都城墙,来到骑士团分部,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无声滑入。
房顶上,一大一小两只半透明的鸟儿尾随他落到窗棂上,探头探脑。
房间墙边立着书架,像书房又像小型会议室,七八张靠背椅凌乱地围着中间的桌子。
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外面覆盖着球形的结界罩子。
桌上堆着几层文件,铺着写满算式的纸张,纸张中,一个人枕着双臂睡着。
米耀轻轻走到桌边,吹熄蜡烛。
虽然已是春末,夜风还带着微凉的气息。
他解下披风,披在那人身上,在房间扫了一眼后,走到角落,拾起箱子上的一团银布抱在怀里。
米耀未做停留,来到窗边,还是忍不住回头。
已经是后半夜,月光移到了窗户对侧,室内昏暗。
那个人呼吸平稳,趴在桌上的肩背微微起伏,侧脸柔和。
他往回走了几步,隔着桌子,弯腰,揉了揉蓬松微卷的灰发。
过了几秒,他又换左手摸了摸。
嗯……双手知觉完全恢复,没有后遗症。
完整的记忆只有这一段,其他想起来的片段太短,他还没弄明白。
他感到身上的束缚解开了,便从记忆中抽离,一眼就看到捆着他的最后一根彩线,被一小朵浓郁的蓝火烧化了。
早些时候,他附在女主角人偶上,正想研究一下彩线,记忆突然冒出来,一个没留神,被彩线束缚。直到被拖到这里,他才分神用剩下的法力和彩线拉扯,避免被拖进镜子里。
召唤者离他不远,正把散落在桌子和地上的火焰尽数收回。
前几次召唤者穿着普通人类的衣服,大多时候遮着脸,他总不知不觉把他当做人类。
而现在的召唤者,实实在在让他察觉到非人之感,比雨中失去控制的人偶给他的感觉还要清晰。
一个荒坟里走出来的小怪,一个材质非凡品种稀有的不死生物。
不可思议地是,这个不死生物比他认为的强大。
彩线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烧掉它们需要消耗恐怖的法力,足以移山填海的法力。
召唤者收拾好火焰,跳上桌子,坐到他旁边,转头看他,欲言又止。
米耀等待着,埃兰没出声,转头看向舞台。
舞台布景是一处贵族的地下墓穴,男主角依偎在女主角身边,举起一瓶毒药,打算陪她死去。
“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
最后,男主角灌下毒药,倒在假死的女主角身边。
几乎是同时,女主角长睫颤动,睁开了晶莹的眼睛。生机出现在人偶身上,失色的脸庞变得灵动。
可怜的少女早点醒来就好了,埃兰沉默地想。
到了这个时候,得知一切的她,除了用毒酒和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别无选择。
没有转折,没有神降,结局尘埃落定。
埃兰抽回思绪,说出了刚才就想说的话:“沿着王都大道往南走,出城,你会遇到伊辛河主干。逆着河水不断前进,就能抵达伊辛河的源头山脉。翻过山脉,能看到几千个湖泊组成的湖泊群。”
“下大雨的时候,湖泊上面的涟漪有记号。看这个。”他用法力在空中书写了三个图案,“找这个符号,那个湖不大,三四十米长,潜到湖底,发光的地方可以传送。”
还没完全从记忆中回神的米耀,不知道这一大串话是要他干什么,思索片刻,询问:“这是一个命令吗?”
帮他摆脱彩线,要他付出报酬?
埃兰连忙解释:“当然不是。我是想说,人类这边要乱一阵了,尤其是王都。”
他扭头看了虚幻的镜子一眼:“这里很不安全,去另一边吧。”
你会喜欢那里的,埃兰在心里说,眼中凝视着渐渐消散的符号。
你看一眼就不会记错的,就算忘了这些古语的含义。
每搜索过一个湖泊,他就用古语给湖泊编上序号,以免重复,直到找到真正的“水神之泪”为止。
这本来是他藏起来的礼物,踏破铁鞋、寻觅数年才找到的礼物,没想到送出的时候,没有喜悦,只有苦涩。
米耀疑惑“另一边”是指什么,换做一天前,他会饶有兴趣的询问,并带着好奇和兴致去看看。
现在,他没心情了。
记忆碎片困扰着他,月亮,还有眼睛,困扰着他。
舞台上的故事到了尾声,两家宿敌因无法逆转的悲剧握手言和。
大幕合拢,掌声被隔绝在黑纱之外,过了一阵,人群开始离场。
看台虚幻的镜子化成烟雾消散,剧场上空的乌云汇聚,大雨再次灌进来,人群黑压压**地挤成一团,从十来个门洞涌出,场地渐渐空了。
看着大雨落下,埃兰再次提醒道:“大雨是开启条件,不用现在这么大,再小一些也可以,能看到符号的时候就可以。”
“好吧。”米耀轻叹。
想到召唤者给他解开了彩线,他把剩下的法力凝成一道看不见的祝福加持给了他。
给小孩子的新年祝福,效果随机,要是随到了快快长高之类的,那他也没什么办法,他的法力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法力全无的米耀轻盈地从桌子上一跃而下。
“我要走了,再会。”
埃兰无法发出声音,难言的苦涩发酵到浓郁得化不开,只好僵坐在桌子上目送他离去。
即将传送回精灵大陆的米耀顿了一下,转身对埃兰说:“对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跳台词吗。”
埃兰心说,他不是要问跳了什么台词,他想问他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他现在说不出话。
米耀扬起脸,看向虚空的某个高点,用属于女主角诵读台词的抑扬顿挫的口吻,用属于他自己的清冽低沉的嗓音说: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
如果他对不连贯的记忆碎片解读无误的话……米耀的声音柔而轻:“我曾经,指着月亮起誓。”
继而,他的声音沙哑:“我好像,没做到。”
他消失了。
埃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纷乱嘈杂的絮语重重叠叠炸响,铺天盖地的红从视野的边缘向中心靠拢,模糊一切。
神智瞬间被冲乱,破碎的画面飘来飘去,死神,镰刀,召唤术,漫天的泥点,泥点上沾着的光芒。
五颜六色的光,被他烧掉的彩线。
有什么令他感到寒冷,刺骨的寒冷。
冻结的冰霜从他的指尖开始,覆满整个长桌,蔓延到地下、墙壁。
天地之间温度骤降,王都的大雨变成大雪,鹅毛般纷纷扬扬落下。
破碎的意识沉入红色的海洋,不断下坠,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