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春 第39章 情如火

小院中无人把守，虞焕正待闯过去，却听得一声尖啸，就见一个硕大的白影从墙头直扑过来。

他不及躲闪，踉跄着往后跌倒，那白影却不依不饶，张开双翼跳上他肩，照着头脸啄了下来。

虞焕举臂护住脑袋拼命惨叫，一双利爪牢牢钳住他手臂，尖锐的鸟喙隔着幞头狠狠啄了下来。

依稀看到一抹红色的凶光，伴随着切肤之痛，虞焕惊得鬼哭狼嚎，手脚并用着奋力扑打，以为就要命丧当场时，身上却陡地一轻。

虞焕喘着粗气滚到一旁，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朦胧的视线里渐渐浮出两片白影。

“白……白孔雀？”他强忍剧痛，目瞪口呆地望着站在虞澈身旁，“你何时养的？”

虞澈并未回答，缓缓蹲下身梳理着孔雀身上的白羽，冷声道：“你来此何事？”

“翠羽营旧部带走了武泉县主，”虞焕这才想起来此的目的，爬起身拍打着衣袍，气急败坏道：“你是世祖庙令，对这边的地势和布局再熟悉不过，还不快去把人寻回来？一旦出了岔子，咱们虞家可就百口莫辩了。”

“她出不出事，与我虞家何干？”虞澈事不关己道。

虞焕脑门被啄伤，腕上也被抓破了皮，正疼得钻心，一时却也顾不上，俯身便要去拽他，不料那只白孔雀立刻抖擞羽毛，发出了威胁的鸣叫。

他吓得一个哆嗦，复又后退两步，气喘吁吁道：“过往恩怨先不提，你得为大局着想。郡公绝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她的爱女若死翠羽营余孽手中，你猜他会把这笔账算谁头上？”

见虞澈仍无动于衷，他急得跌足长叹，不住作揖恳求。

虞澈抬起眼皮，盯着他道：“三叔是有家室的人，怎么会对别的女子如此关心？据我所知，您可没有这么好的心肠。”

虞焕按捺住脾气道：“她是我带出来的，我是不是得全须全尾带回去？否则将来如何面对郡公？”

虞澈长身而起，端详着他，冷笑道：“三叔这是找到新靠山了，恭喜啊！”

虞焕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催促道：“快去吧，翠羽营那些老家伙平时可嚣张了，也就对你高看两眼，你再不快点，县主一个弱女子，怕是要被剥皮拆骨了。”

虞澈深知那些人对世祖的忠诚敬仰以及对保王党的憎恶，身为保王党旧主的后人，燕然落在她们手中的确凶险。他对她虽无好感，可也不能坐视不理，经虞焕一催，心里也开始发毛。

“我尽力吧，你先去包扎伤口。”他语声漠然道。

虞焕长舒了口气，瞪着那只凶巴巴的白孔雀道：“这孽畜是你何时养的？也太凶残了……”

他并未多言，转身出了院子。虞焕捂着额头，心头充满了狐疑，难道真如燕然所说，他还有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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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祖生前虽倡导薄葬，但高宗在位期间，为稳固女子的继承权，对世祖推崇备至，不止一次扩建重修，若非礼制所限，她甚至也想陪葬光陵。在她三十年的悉心经营下，光陵规模仅次于始祖陵。

高宗驾崩后，光陵日渐荒凉，如今偏僻处遍地残垣，废弃宫苑比比皆是，想要找人谈何容易？哪怕虞澈轻车熟路，逢人便问，也费了良久功夫才找到。

燕然像是喝醉了，正被十来个老宫人架着，从地宫东边的松柏林中浩浩荡荡出来。

虞澈心下暗叫不好，疾步迎了过去。到了近前才发现众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像是刚经历过激烈的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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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他瞠目结舌地望着这群鹤发鸡皮却趾高气扬的老妪，“把县主怎么了？”

向来眼高于顶的秦媪这回竟变得和颜悦色，温声道：“不碍事，就是崴了脚，老身已帮她针灸过，以她的体质，修养一两天就能恢复如常。”

她说这话时，正一脸欣慰地望着脸色蜡黄的燕然。相识多年，虞澈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再看看其他人，哪怕发髻歪斜，裙服散乱，甚至吊着膀子跛着脚甚至裹着头，但各个精神饱满，意气风发。

燕然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想要同他打个招呼，刚扯起一丝笑，便疼得龇牙咧嘴。

这群老宫人发过誓，终身不得踏出陵寝正殿，虞澈自己也不好出手，只得找来俩随从，用圈椅做了顶简单的肩舆，将燕然抬到了居处。

虞焕早就裹好了伤，正在门口望眼欲穿，看到他们回来，高悬的心才落回了腔子。

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禁笑出声来，一时也不知道谁更惨。

虞澈命童仆收拾了客房，燕然面上平静，心里却乐开了花，以为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料刚安顿下，虞澈便来辞行。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共处，传出去了会影响您的名声，在下理当避嫌。”他站在门外，义正辞严道。

燕然单脚跳了过去，急切道：“没关系的，我不在乎名声。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害怕。”她说着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瑟缩着抱住了肩。

虞澈顿觉好笑，压抑住嘲讽的**，平静道：“您以一敌百，是女中豪杰，怎么会害怕？”

燕然垂下眼，可怜兮兮地晃了晃肿起的脚，娇声道：“我正值青春，打赢一群古稀老妪，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吗？难道我打架厉害就不怕鬼了？”

虞澈甚是无语，不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拱手道：“三叔也是外男，不便久留，他得和我一道下山。我先找两名仆妇来照应，等三叔见到郡公，他自会派人来陪您。告辞！”

燕然望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眼圈微微发红，索性把心一横，喊道：“虞澈，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只想让你一个人陪。”

虞澈愣了一下，回过头茫然地望着她。见她那双平日总是语笑嫣然的大眼睛中泪光点点，正哀恳地望着他。

她脸上还有伤，乱蓬蓬的黑发胡乱扎在脑后，活像只淋湿了的卷毛小狗。

虞澈心里像被毒蜂蛰了一下，漫过一阵古怪的痛楚，大约是怜悯吧？可理智很快盖过了这股异样，他正色道：“我们才认识几天？县主怎能随意说出这样露骨的话？被人听到恐怕会误解。”

燕然一时热血上头，激动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们相识的时间虽不长，但您就像九天月山巅雪，神圣高洁，令我不敢逼视，又不由自主想靠近。只要能得偿夙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虞澈被她的热情和大胆吓住了，惊恐又迷惑地望着她，似乎想弄清她的意图。

燕然发泄了一通，胸口总算没有那么堵了，她舒了口气，摆摆手道：“我从不强人所难，你走吧，以后要是回心转意，我这番话还作数。”

虞澈眼神呆滞，半天没能反应过来，她却转过身，一蹦一跳的消失在视野。栅栏门外探头探脑的虞焕也呆若木鸡，生平第一回见到这么奔放的女子，不愧是草原上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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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澈赶在城门关闭前找到了父亲，将日间所闻如实禀报，除了燕然突如其来的告白。

虞相拈须沉吟道：“二十年前，皇位落在安定公主的后人手中时，翠羽营便成了新朝大患。好在先帝城府深有远见，一直提防着没能酿出什么祸端。但解散翠羽营，却也耗费了大把心力。最终不愿卸甲归田的，自愿上了北邙山，发誓终生为创立翠羽营的世祖陛下守陵。这么多年来，怕是老死过半，其实也不足为虑。”

“可您也说过，她们昔日都是翠羽营精锐，战功赫赫，目中无人，教我若是被轻慢不要放心上。可今日她们却一改常态，对那武泉县主推崇备至，很难说这其中没有阴谋。”虞澈疑惑道。

虞相失笑道：“翠羽营创立的初衷是护卫女皇，这个理念代代相承，她们是铁杆保皇党，再怎么说也不会数典忘祖，转而支持死对头保王党拥戴的咸宁郡王的后裔。”

虞澈不肯罢休，问道：“凤始末年那场夺嫡之战中，咱们虞家站在哪边？”

“自然是保皇党这边，你的曾祖父便是那个时候脱颖而出，受到高宗提携，咱们这一支也是从高宗年间慢慢发迹的。”虞相道。

“可是父亲，”虞澈语重心长道：“您最后却坚定得拥护男嗣继承人，可见立场并不是亘古不变的。”

虞相脸色微变，冷哼道：“出息了，学会将为父的军了。”

他缓了口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虞家着想？要是继续拥立女皇，李雍熙早就上位了，你能拒绝公主，可你能拒绝女皇吗？本朝的皇夫一个比一个倒霉，一个比一个窝囊。世祖登基前，安定王是大将军，手握兵权，威名赫赫。可做了皇夫得到了什么？死后连家族都被放逐出洛阳。再说崔家，世祖年间最大的权贵，鼎盛时期可以颠覆大卫。但独子当了高宗的皇夫后，崔家落到了什么好？如今早就灭族了。高宗一手培养的皇太女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短短几年休夫三次，弃夫境遇可谓凄惨。李雍熙别的拿不出手，论癫狂、残忍和放荡却远胜高宗皇太女。为父就你这一个儿子，宁可你出家，也不会让你去受那等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