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敛堕入黑暗,万物不在眼中,每迈一步都需要左右摸索。
敲门声传来,他道,“谁?”。
“门不在那边,再往前就是木窗,小心磕着,”庭兰进来就见他迈步床头,再进一步就要磕到雕花木窗。
这几日他虽已熟悉这间屋子的布置,但真到双眼黑暗时,这点感知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摸黑向前,听着她的声音去寻方位,“眼看不见,耳朵倒是灵敏许多,刚你在屋外,我就听到声儿。”
“不错,长进了,记得好好感悟啊,”庭兰放好木盘,扶他坐下,“这些小菜都是主子让客栈后厨开的小灶,记得吃完一道不剩。”
檀木床上本是睡着的小光,耸动鼻头,以闪电掠空般的速度醒来,跳下床,跑到桌前,“哇,好香啊。”
秦敛摸到花碟盘子,闻着味儿,辨出她端来的早饭,“提神汤,长生粥,珍珠笋,有够清淡的,你吃过了?”。
“吃了,这些都是你们的,我和主子要去缝纫铺给买些衣裳,你俩就在客栈待着,不许出去也不许乱跑,”庭兰嘱咐道。
喝粥的小光,囫囵吞枣般咽下,摸掉嘴巴上的粥粒,拍着小胸脯保证,“小兰姐姐,我会照顾好小敛哥哥,你跟雪姐姐放心去忙吧。”
也不知道小敛瓶里装得哪种药丸,短短一日小光的身子都大好了,能蹦能跳也不见他喊疼。
庭兰按下他小脑袋上翘起的两根呆毛,“小机灵鬼,回来给你带虾蓉饼。”
毫不避讳,当着他面交易呢,秦敛自个喝粥,并不搭腔。
风雨镇不大不小,四条街,各种铺子一应俱全,雪名偶尔也会出去走走,以前是徒弟跟在后边,现在是庭兰跟在身边。
折棠和她一起在谷中转悠时,向来不走寻常路,不是在谷中升降梯中远远看着,就是在山崖石上,向下望着,再不然寻仙岩上的棋亭里坐着,偶问时,就答喜欢在高处。
两人淡漠的性子如出一辙,徒弟表面淡漠,那双浅瞳看人时,多半会觉得他是个不近人情的性子,实则跟师父斗嘴,找谷中凶兽决斗,受伤也不吭声,给药也不敷就晾着伤口,坐在她竹屋面前喝茶等她醒来,那时说上两句才会照做。
而庭兰乖巧地像个小棉袄,事事都想得周到细心,就是人挺傻乎,一直以来谷内师兄师姐待她亲如家人,这份看人的眼光在出谷后也不易生出防备,常年在关怀下长大,在她眼里觉得万物美好,这种想法雪名说不上对与错,只能让她多警惕些,别被人着了道。
走过半街,庭兰见她步子慢,有些担忧地道,“主子,歇会吧。”
过半的街道有个茶摊,雪名挑位置坐下,“我没事,你不必一直注意着。”
“老板,一壶雪山茶,”庭兰给了二十个铜币,笑着坐到她身边,“习惯了,自打和主子相识,就一直看着你的。”
茶摊老板送上一壶雪山茶,两个暮雨杯,围布上擦干手上刚溢出的茶水,转身招呼下一位客人。
“这位客官,要雪山,嫩泉,还是芽新?”。
“来杯芽新,记得多过滤几遍。”
“您常客嘛我知晓的,都给您记着呢,定多过滤两遍再烫。”
忙碌的茶摊老板,日复一日摆摊,煮茶,收摊,不知浊又不知灵,简单又快乐。
庭兰瞧着他的样子也傻乐,虽也不知高兴的缘由,但那人的笑容和她在小时在谷里的一模一样,看着让人开心又欢乐。
光顾旁人,也忘了自己身世之事,甘甜的雪山茶入口,雪名道,“此番出来不止找折棠,还有一事尚未同你说,你带着的金钗我托师兄去查过,他们顺着谷外湖水,越山过壑,一路向东,在渡城外的村庄有了消息,师兄去打听过,折棠出谷后半月也有信回谷,那个村庄有家农户,十几年前卖过一个女孩。”
本是笑着的庭兰,渐渐没了笑容,鼻头一酸,“主子,你打听这些做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经年累月她对前事并未有太多牵挂,乍听到亲生爹娘的消息时,还是难免伤感藏不住情绪。
谷中师门和睦,雪名知她很少想过身世,一时感触也并非不想见亲生爹娘,那就先同她说些别的事情。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底瓷小盘碰撞,发出得清脆声儿悦耳动听,“你这声称呼我原是不喜,当时见你胆怯又害羞就没阻拦,没成想你唤顺口了,以后不必称呼我为主子,换个别的吧。”
庭兰破涕为笑,拿着手帕,擦擦眼泪,“初时相遇,您似谷中寻仙岩上沁骨入髓的冰莲一般,谷内长老又对您尊敬有加,我不敢走近,自也不敢多看一眼。”
初次听到身边较为亲近之人的想法,雪名挺诧异,平日里这丫头嘻嘻哈哈的模样,她还觉得自己挺随和。
“咳咳咳,”听着她心里话,入口的茶水下咽时呛着,拍拍心口才舒服许多,她很疑惑说道,“我看着有那般难相处?”。
庭兰给她抚背,待好些收回手,“只是第一面的错觉,后来知晓您和小棠儿都一样,面冷,心善。”
提起徒弟,雪名也想听听她对折棠是何看法,便道,“在你眼里,我和他谁更亲近?”。
与庭兰同为十七的少年,身形外在还有气质在云中谷都极其出众,即便不多话师兄师姐也都对他偏爱有加。
她想了想,道,“小棠儿的长相是没得挑,谷里就属他最受欢迎,他的性子更像谷中灵泉底的水烟玉,琇莹,内敛,虽没架子与谷内师兄师姐相处也更为和睦,可他只会在您面前冒烟。”
雪名琢磨她这意思,是说折棠更好相处吧,想起徒弟她倒是另番想法,“孩子气罢了,你同他处久了,以后也会知晓,就是欠揍。”
庭兰沉思,两年,还不久吗?
小棠儿在她面前毫无反应,甚至连这个称呼都没觉不妥,不像小敛明明管她叫小兰,自己叫他小敛时都急得跳脚,觉得她这般唤不好听。
初识雪名徒弟时话也不曾同她多说,每每见面都只点下头,说句师姐好,礼倒是足但对主子却是直呼其名,何事都想问个明白,出谷前几日两人还吵过一架,小棠儿在竹屋前跪了半夜。
庭兰越想越觉着好像是挺气人,别的师兄师姐在自家师父面前,说句错话都要挨打,更别说不唤师父二字了,谷里就没他这般的徒弟,硬要拉出个关系来,其实他们很像家人,不过家人似乎也并不合适,雪名和折棠同在一处时出奇的和谐,隐隐间似乎有着很深的羁绊。
想不明白的事情,庭兰也不深究,她甩开思绪打趣道,“小棠儿个子现在高多了,比您还多半个头,想打的话可没先前那般容易了。”
雪名见她心情好了许多,又倒一杯雪山茶喝着,又注意到所说之话的称呼,“不唤主子,又这般尊称您,把我都喊老了,还没想好怎么称呼我?”。
茶摊老板从身边路过,庭兰又瞧瞧周围铺子,有了主意,“入谷前的姓氏,为何字?”。
这是云中谷的惯例,入谷前的弟子都会抛去姓氏孑然一身进谷,折棠也问过这也不是秘密。
雪名道,“无姓,我的身世与你大致相似,又稍有不同,便宜爹找道士给我取的名,别人说不冠姓,他就不冠姓,把我带去云中谷后,就丢在谷前山道,自己特洒脱顺着小道出谷回家了。”
急着回去照顾发妻,对女儿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亏得她自力更生在云中谷活到现在。
庭兰愣了,“是亲爹吗?”。
雪名扯扯嘴角,“可能吧,他原想送我去玄天宫,被娘说了一通,才带我去的云中谷。”
就那一糊涂爹,和商行做生意也没亏本,金都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收集古玩时也不忘让同门师兄给她捎回谷内,也不是有趣的玩意儿,只当给她个消遣用,让女儿注意身子,别到时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玄天宫以剑气两道闻名,太渊山也是绝佳修行之地,去了不是更好?”庭兰虽没去过榜首的门派,但打心眼里觉着玄天宫是更好的去处。
风拂过发间,有几丝落到唇间,伴随着雪名的笑意,俏皮又性感,“我也这般想过,但太渊山终年飘雪,娘怕送去山上,待久了会出憋出毛病,就选了云中谷。”
她一向随性,无哪里都无所谓,云中谷就云中谷吧,夫妻俩在女儿的姓氏名字上,离家时都没定下,路上遇见位道士,别人说说便宜爹便信了,取了这两字,不过她也挺喜欢的,就未曾过多计较,也不能真找便宜爹去干架,打伤了还得娘去照顾,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庭兰听后没招了,和她一样,姓氏都无。
雪名见她纠结的神色,便道,“秦敛和折棠,你都给他们加了‘小’字,不如你也给我加上”。
小雪?小名?小雪儿?小名儿?
庭兰打个冷颤,从心里抹去这四个称呼,万万不可,都不好听呢。
思来想去,她半天憋出一句,“不如....就唤声....姑娘吧。”
不肯同折棠小时那般唤她,又在为难自己,硬是没想出个别的唤法。
雪名不太懂这姑娘为何非要这样,只得道,“那以后便这般唤我吧,渡城大概会待上些时日,身世的事情你慢慢想,见与不见也不必这时就做决定。”
这会提及身世,庭兰舒坦许多,顿时明白她的用意,原是故意南辕北辙说起别的事情,分散她的心神,这会再谈及已经没之前那般藏不住泪。
瞧眼她面前早已喝完的茶水,摇摇茶壶,本就不多的雪山茶已被喝完,庭兰道,“去缝纫铺子挑衣裳吧,还要给小光买虾蓉饼带回去,可惜小棠儿不在,他也爱吃这个的。”
雪名起身,看着来到近前的姑娘,“想挽,就挽着。”
庭兰惊喜地道,“可以吗?”。
她都没有说出口哎,姑娘怎么知道她想挽手臂。
雪名拉过她左手,搭在臂弯,“心眼子都在脸上写着呢,以后同行出来,想做何事都不必拘着,同是云中谷弟子,你唤我一声师姐都是可的。”
我可不敢唤姑娘一声师姐,庭兰心里嘀咕着靠近,嗅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我是怕姑娘不便,平日里都躺着就怕你出何事,身子也是一时好一时坏,小棠儿八成也是担心你,许是寻物耽搁了,这才经久未归。”
知徒莫若师,平时就气人,就算因着她的缘故出谷,雪名想他还是藏了别的心思不让她知,“别把他想太好,出谷前说得气话你也信。”
庭兰小声道,“小棠儿该是同姑娘说过为何出谷,姑娘可还记得?”。
那日离得很远,也不知道两人缘何吵起,只隐隐约约听到折棠要去出谷去。
雪名轻轻摇头,“不记得了,他走后我又陷入沉睡,醒时只记得临了时那句道别话,具体的却是忘了。”
也不是第一次这般,她也就没多在意。
原是这样,她说怎么那日姑娘没出竹屋,竟是又睡过去。
庭兰又朝她近了些,两人肩碰着肩,“等找到小棠儿,姑娘亲自问他吧。”
出谷的缘由在雪名心里不占成分,她更气的是三月未归也就罢了,路遇险境连传信于谷内师兄师姐,甚至她这个师父都不肯。
翅膀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