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砂石之上,仿佛要把人烤焦。
宋锦屛躺着,背上火辣地疼。
他这是在做梦吗?为什么有这么清晰的感觉,烫得厉害。
这地方他眼熟,当初一腔热血,怀着满心期盼地想要进傀儡门,遭受的入门考核,便是徒步过壁沙谷。
口干舌燥间,强撑着身子起来,看着周围山石横立,干枯树木,他有些茫然。
迟疑间,宋锦屛缓步走了过去,给了枯树一拳。
左摇右晃时,又一把抓住,手心又烫又热。
想确认情况,他也抓着枯树没放,直到传来‘呲呲’两声,他松开手,看到烫伤的手,有了道伤痕。
想起鬼面仙主之前的话,若此刻真是在做梦的话,也太鲜活了些,硬生将他拉进了一段不愿回想,藏在心底的往事之中。
他在这里遇到了余辰,一个活泼,小他一岁的少年。
想起这人,后面也传来了他的声音。
余辰很开心,“锦屛哥,你也在这啊。”
壁沙谷走了半日,都没见出路,好在遇到了一个熟悉之人,山下时,两人同吃同睡好几日,没曾想这里遇见。
他闭了闭眼,有些恍惚地想到了两字。
那是鬼面仙主说过的话,“度己。”
鬼生十面,杂念横生,之前眼见一位位弟子毫无征兆地打坐调息,他只以为仙主施了仙术,让他们故意如此。
原是只要一碰鬼面之门,便会进入了一方短暂的红尘,没来过东海,也没碰过炼心石,还是没逃过。
虽不知以前来过此处的弟子,考验是何,可估计也没这次这般难得吧。
不仅要‘藏’梦,更是要十面俱现。
宋锦屛揉揉脸,又掐了掐,感受着十五岁时的自己。
他这人不像面上那样的从容淡定,与各门各派谈生意,不过是熟能生巧,次数多了也就会了,习惯了脸上带笑,偶尔在雪名面前也是如此,她不戳穿,他也不辩解。
面上还能装装,一旦触及心底之事,他脆弱地就是一团散沙,都不需用力,就会自己下坠,没入尘土。
半晌没回话,余辰便担忧地跑过来。
他道,“锦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口渴?我这里有水,喝点吧。”
急急忙忙取水囊,宋锦屛却没接,“我不渴,你留着喝。”
余辰挠挠头,收起水囊,又注意他受了伤,还是给了绷带和伤药。
一团乱杂的思绪里,宋锦屛胡乱地上药,包扎,明显可见的烦躁。
余辰又拿出扇子,给他扇风。
他就是心眼过于太好,不过是留馒头的交情,却让这少年做到事事对人好。
已知结局的宋锦屛,实在没有勇气再次见到他身亡。
可在这壁沙谷里,只有一个出口。
若是既定,不变的前路,就算自己重来一次又怎样,都是徒劳无用,救不了他。
余辰看眼天色,“锦屛哥,这天太热了,我们找处歇息的地方吧。”
壁沙谷里的几间小屋,是傀儡门恰到好处的设计,为得便是让这些入门考核的少年,不再半路歇菜,落得没命的下场。
晚间,余辰睡得香甜,坐在外边看星星的宋锦屛,却是心神紧绷。
他相信这段梦,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仙主能把他心底所藏的东西,给挖得一干二净,可偏偏为什么选了这段尘封的往事。
若不是醒来时看到的太过真切,他都以为自己快要淡忘了这段记忆。
那时的自己,没有强大的承受力,看到有人身死,除了歉疚,便只剩一腔悔意。
现在的自己还是那时刚要入门的少年,毫无修为,也没有引灵入体,身上只有把小刀,还是孤身辗转时,一位富家少年扔了不要,他捡来的。
从小他是爹不疼,娘不爱,两人不顺心之时,对他非打即骂,一次更是打得他躺了好几日。
后来再也无法忍受,一个雨夜,他跑了。
二十几年里,十几年过得都是不安生的日子,无意间知道傀儡门要招徒时,想也没想就跟了来,大多同是流浪的少年们,便在这山下相聚。
曾经一日只吃半个馒头的自己,在看到抢食的少年们,好毫不示弱,抢了好几个。
余辰是孩子里,最不中用的那个,别人拳打脚踢,他也不还手,一度都抢不到馒头包子,宋锦屛便分给了他一半,一连好几日都是这样,顺手的好让这位少年记在了心里,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
后来他受到欺负,宋锦屛才知道,这位少年之前的生活过得不错,甚至说得上锦衣玉食,是金都里排得上的人家,后来家道中落,无人帮忙,更有落井下石者,弄得家破人亡,自身也殒命在壁沙谷。
家境虽惨,但他却从未对这位少年抱有任何的恶意,而其它流浪的孩子,和他相反,对余辰是生了极大的嫉妒,不仅抢了他唯一的玉佩,连身上的衣服都抢走穿了去,只给了他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要不是水囊,扇子不值钱,他们也都会拿了去。
出了壁沙谷后,不仅余辰留在了这里,他们也一并埋葬了去,没能过了这道考核。
宋锦屛垂下眼,开始思索,要如何做。
若是那道过不去的心坎,那这次不让余辰身死,换他来。
只是时光缓缓向前,余辰和记忆里一分不差地触摸到机关,再次掩埋在了沙暴之下。
宋锦屛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身死。
他根本靠不近那道机关,只能余辰去碰。
晃神之间,宋锦屛又一次躺在了砂石之上,出现了壁沙谷中。
反复间重新过了两次后,他双眼无神,麻木地望着蔚蓝天空。
这他妈到底要怎么办?这哪里是度人,度己,度心,分明是把他一次次往火坑里推。
揉了揉脑袋,这次宋锦屛改变主意了,晚上趁着余乐熟睡之时,找遍了屋子里所有能用的东西,做了条绳索,套在两人身上。
果真也如他所想,这绳子在走进机关的范围内自动断裂,连一瞬都能撑住。
如此十次后,宋锦屛整个人都变了样,没了精气神,抬头再一次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余辰时,整个人都死气沉沉。
倒是这位少年开始安慰他了。
“锦屛哥,是这沙路难走,累到了吗?”余辰想了想,道,“我背着你走吧。”
他也没考虑到自个身子能不能做这样的事,就表明心思。
宋锦屛望了眼枯树,忽地一笑,“给你讲个故事吧。”
也不管炎炎烈日之下,这位少年听不听得进去,他就把这位少年的结局,说成了个冒险故事,讲给了他听。
当听到那位身骨皆成傀儡,成了一方门派守卫时,余辰没有发抖,没有害怕。
神色波涛汹涌,又在刹那归于平静。
他道,“死后得到另种平静,于那位少年而言,并不是苦事。”
直到现在,余辰依旧是在安慰自己。
宋锦屛勉强笑了下,浑身好像缓和了些,没了刚才那么的颓然。
余辰苦笑道,“机关是我碰的,锦屛哥,你不用歉疚。”
落得身死的下场,也是他该得的。
宋锦屛浑身一震,这便是仙主之力么,即便是留存的记忆里,也给了死者的昙花一现。
他有些沉默,沙哑着嗓子,“考核之前,我打听过傀儡门,是我的疏忽,一路上过来都没遇险,以为那道机关也会无事。”
若是他能多个心眼,余辰是不是就不会死。
不知多少个日夜,他都反复地问自己,一遍遍不放过自己,到了如今,依旧没放下。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能和你见上一面,我真的很开心,”余辰笑道,“逝者已逝,不必过多牵挂。”
宋锦屛神色黯然,他没想到本是不抱希望的行事,换来他的另种解脱。
流光之间,他的身影化作了道鬼面,落在了沙石上。
宋锦屛捡起鬼面,看着这狰狞的神色,半面是他绝望之时凸显的神情,半面是余辰平和的样子。
这意味着,他放过了自己,余辰也得到了解脱,可这心里还有些不顺畅。
枯树背后,烙印着鬼面。
只要将这鬼面放入,他就能破了‘藏梦’。
仙主真是好生厉害,只是凭着一段记忆,就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甚至有了堕落的念头,就是不知这出现的鬼面,是十面中的哪一面。
起初鬼面仙主的所在,也是座宫殿,墨颠左右都看不顺眼,便改了样,漆黑如墨,又鬼泣森然。
若是没有鬼面之门和亮起的那些鬼火,姜蕖他们都是一眼看不到那殿门的。
悬梦洞所有弟子里,有的端坐身子艰难支撑,有的已然昏倒。
‘藏梦’和他们身心相系,都碰了鬼面,轻则心神纷乱,重则秽念横生。
萤火虫成了跑腿的小弟,将一位位考验失败,昏过去的弟子抬进了仙气之中,仍由着他们淹没,直至消失。
雪名轻扣铜环,“仙主,您还能开启轮回门吗?”。
半晌,悬梦洞沉寂无声。
又过了片刻,那双大眼珠子看向她。
墨颠:“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