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第9章 插曲

“三小姐。”沛霖在身后喊她。

叶乃初听见了，可她顾不上其他，脚步凌乱，只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东方饭店。

她原本以为上一世的那些回忆都成了往事，重生后的这么多年，痛苦记忆虽不曾忘记过分毫，可时间线一旦拉的很长，亲身经历也变得轻飘起来，宛若只是做了场可怕的噩梦，她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逐渐忘了那些伤痛。

刚在洗手间的门外，与陈启生打了个照面，仅这一眼对视，那些不堪的画面像是洪水猛兽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湮灭。

自己是如何逃出婚礼，是如何亲眼目睹自己亲人被枪决，又是如何被那些流氓压在地上一次次的侵犯，毫无还手之力。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帧帧在眼前闪过，恐惧让人窒息，她像一条搁浅的鱼贪婪的大口喘气，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连眼眶几时蓄满泪水都不曾察觉。

叶乃初默认上一世的悲剧都是从联姻开始，她一直觉得是陈家连累了叶家，细细算来，与陈启生订婚，是留学归来后第二年的事。

那次，她带着阿秋去百货商店购物，回家路上突然想吃东方饭店的糕点，便差阿秋过来买，而叶乃初自己，在等待的时间，顺路去隔壁的书店逛了一圈，买了一本《呼啸山庄》。她很喜欢这部小说，之前的那本留在大不列颠，没有带回来。

除此以外，她不记得那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半个月后，叶家收到了沪华商会的邀请函。在陈家的晚宴上，叶乃初第一次见到陈启生，很高很瘦，带着一副金丝眼镜。

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也称不上讨厌，因此在他邀请自己共舞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陈启生的交际舞跳的不错，谈笑风生间，他告诉她，自己早就见过她，在那间书店。

再后来，陈启生便开始追求她。叶乃初还是没办法喜欢他，可叶世卿告诉她，陈家有雄厚的实力，彼时局势已经动荡，有朝一日若真要开战，那充足的粮草和军火，便是打胜仗的关键。

军商联姻，属于双赢，所以，叶乃初同意了陈启生的求婚。

可她万万没想到，陈家会勾结日本人。

重生后，许多事都变得和原来不一样，她以为自己不去书店，不遇到陈启生，就能避免叶家的悲剧再次上演。

恐惧像烙印深入骨髓，就像残疾人，明明伤口结了痂，痂掉了便又长回一块完整的皮肉。可即使那块皮肉不再化脓流血，还是时常会隐隐作痛。

又或者痛感本身不是由伤口所致，而是因为脑海中有了那段回忆，所以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那一块伤口便会本能的发烫，灼烧。

而叶乃初再看见陈启生时，这种灼烧感像是把她架在火上反复烤，热浪袭来，叫人透不过气，她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字——逃。

逃开与陈启生的偶遇，逃开已既定的事实，逃开那些血腥的惨烈，她头也不回的，不停的往前奔跑。

“三小姐，你去哪？”沛霖迈着大步在身后追赶，在人群中穿梭。

他有些着急，以为她是赌气才这般任性，心中难免有些愧疚，早知道昨日就不开那个玩笑了。

到了路口，叶乃初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沛霖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停，他发了疯一样冲进人群。

“你不要命啦？”杨耀杰从车上下来，用力拍上门，怒气冲冲朝车头走去。

今天司机请假，他便自己出门，车开的好好的，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幸亏自己眼疾手快，及时踩下刹车。

撞了人，赔点钱都是小事。杨耀杰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自己那个老爹，闯了祸少不了要受罚的。

怒火中烧，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挡他杨大少的路。

“我说你没长眼睛啊，不看路就往马路中间跑……”杨耀杰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地上的女人，大声咒骂。

“好狗不挡道，你敢挡我杨大少的路，我看你……”杨耀杰不依不饶，抬起脚就想把人踹开。

就在此时，叶乃初终于抬起头，在杨耀杰看见她面孔的那一刻，呼吸一滞，惊得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他不自然得放下那只抬了一半的腿，语气明显缓下来，变了调，“这，很危险的……”

叶乃初半躺在地上，双手撑地，仿佛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脸色煞白，明显是被吓到了，可一双眼睛却猩红，不像是哭泣的泛红，具体是什么，杨耀杰说不清。

这让她看上去可怜又倔强。

杨耀杰心里有些愧疚，为刚刚跋扈的态度，他刚想问问她，有没有受伤，人群中就蹿出一道灰色身影。

“三小姐，有没有受伤？”沛霖冲到叶乃初身边半蹲下来，在人前，他总是尊称她一声三小姐。

叶乃初失神，愣愣看着沛霖。沛霖见她没反应，心口跟着紧起来，本能的去检查她的身上。

左侧膝盖蹭破点皮，渗出丝丝血珠。他又抓着她的脚踝扭动几下，问道，“疼吗？”

叶乃初还是不说话，脸上依然是刚刚那副表情，看不出有痛苦。

沛霖松下口气，心想应该没事，大概率只是受了惊吓，他抬头瞪了一眼站在车旁的男人。

就这一眼，让杨耀杰平白无故觉得心慌。这个男人明明穿得很普通，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富家子弟，可他漆黑的瞳孔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狠，像是拿着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

“是她，是她自己冲出来的，不能怪我。”杨耀杰解释道。

沛霖的嘴唇抿的很紧，没有吐出半个字，像是没有听见杨耀杰的解释，径自将叶乃初打横抱起，就要走。

杨耀杰动作敏捷，一个箭步到沛霖面前，张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等一下，你不能带她走。”

沛霖睨他一眼，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震出来，“让开！”

这个开车的，刚才是怎么指着叶乃初谩骂的，沛霖都听见了。他自称杨大少，在江宁，敢自称大少的，没几个。沛霖一下猜到对方的身份，不过是个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敢嚣张的纨绔子弟而已。

沛霖打心眼里，是不把这种人放在眼里的。

杨耀杰被沛霖的声音震了震，气势上压下三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这个男人，凭什么？

可他就是怕了，是那种本能的，生理上的恐惧。

“我要确定一下她有没有受伤，万一事后你们又想要来讹我呢？”杨耀杰硬着头皮说了句。

“我没事，不会来找你麻烦，在场的人都能作证。”这次，换叶乃初开口。

她的脸色比刚刚好一点，在跌入沛霖怀抱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味道让人觉得莫名踏实，像是置身于柔软的云端，温暖却又隐匿，很好的安抚了她的焦躁。

“口说无凭。”杨耀杰的手并没有垂下来。他不放他们走，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叶乃初的身份。

刚刚下车的时候没仔细看，这会细细打量，女人的穿着颇为考究，这男的虽与她亲近，但看打扮，不像情侣，更像主仆。

“那你要怎样？”叶乃初盯着他，声音不大，浅色瞳孔无端生出几分冷漠。

“你……你留个地址我，我有事能去找你。”杨耀杰说。

叶乃初轻笑出声，“这位先生，被撞的人是我，我不追究你就该庆幸了，第一次看见还有上赶着要赔钱的？”

围观的人群皆是哄笑出声。

叶乃初继续悠悠道，“你若真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不妨去城外救济一下流民，我先替他们谢谢你了。”说罢，她微微颔首，摆出一副礼貌恭敬的姿态，眼里却不见任何善意，装腔作势罢了。

叶家统管江宁一带，虽说权大，可树敌也不少。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叶乃初很少出门，即便出门也会带上随从，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杨耀杰虽鲁莽，却极其在意面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围的人都在指指点点，他再死缠烂打就显得难看了。拦在半空的手臂，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沛霖抱着叶乃初从他身边掠过，几步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杨耀杰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回过神，钻回车里，发动汽车。

脑子里又闪过刚刚那张苍白的脸。

他听见那个男人喊她，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