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光秃秃的树干,突兀扒着几片枯黄树叶,随风摇曳飘零,萧条至极。
叶乃初衣不蔽体躺在地上,瞳孔收缩,痴痴望着那几片孤叶,宛如自己生命一样,即将陨落。
原本风光无限的叶家三小姐,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命运真是讽刺。
民国八年,叶乃初出生在江宁城的军统世家。
父亲叶世卿,是清朝武将的后裔,是江宁城人人敬仰的叶司令。
乃初是叶家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
母亲顾若时在生她时,难产大出血,身体每况愈下,在女婴不满三个月时,就撒手人寰。
乃初,是她为自己的女儿提的名字。
乃寓意文静、大气。初寓意初心、本心。
顾若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女子宽容大度的美好品德,也希望她能像男子般,聪明睿智,不忘初心。
叶乃初有两个哥哥,大哥叶景沉,二哥叶景仪,从小对她便是疼爱有加。
被惯坏的小公主骄纵任性,常常搞得兄弟俩和下人束手无策。整个江宁城都知道,叶家有个被宠上天的三小姐。
在18岁那一年,叶世卿为叶乃初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沪华商会一把手陈会长的嫡子,陈启生。
叶乃初与他不过浅浅见过几面,算得上是一表人才。郎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大婚在即,陈会长勾结日本人被捕,彼时中日关系已经日趋紧张,与陈家联姻的叶家,自然受到牵连。
大婚当日,各地军阀势力数十余派,一同前往讨伐,叶家一度成为众矢之地。在父亲和大哥的掩护下,叶乃初有幸逃出来。
半个月后,叶世卿和叶景沉被当街枪决。两个月后,叶景仪偷偷回国,刚下船在码头就被控制,最后也是惨死狱中。
至此,叶家只剩叶乃初一人。
她深知自己的父亲一向仁厚,绝不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可在这乱世下,且不提不知道仇人是谁,光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想要生活下去都是艰难。
最后叶乃初在城外沦为乞丐,因为相貌姣好,时常被人凌辱,活得不如一条狗。
死,对她来说倒成了一种解脱。
她闭上眼,泪水从眼梢滑落,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很快就可以见到爹爹和娘亲了,还有大哥二哥。
很快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三小姐。”一声低沉带着哑的男声在耳边回荡。
叶乃初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喊过她了。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在泪水模糊中,看见一张男人的脸。
是他?
沛霖是叶世卿在她10岁时,从城外带回来的孩子。
他寡言少语,也不爱笑。看见叶乃初总是低着头喊一句三小姐。连看都不敢看她。
叶乃初与他交集不多,十三岁去大不列颠留学,五年后回来时,沛霖已经不在叶家。
自此,她没再见过他。
如今他已经全然不是当年模样,若不是鼻头上那两颗痣,叶乃初怕是都认不出他。
“沛霖?”她声音虚弱,颤颤巍巍从干燥的嘴唇吐出他名字,“你怎么会在这?”
“我找了你很久,终于找到你了。”沛霖深邃眼眶泛着红,咬着腮,侧脸紧绷出一条弧线,原本分明的轮廓更紧。
叶乃初笑得凄惨,以为自己一度听错,“你找我做甚?”
沛霖不语。
已快入冬,叶乃初只穿一件单衣,破烂不堪,裸露皮肤都是伤痕淤青,没有一块好皮。沛霖脱下军麾盖在她身上,横抱起她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身体,哽咽着说,“走,我带你回家。”
叶乃初被沛霖接回家里,好生照顾。
住处不大,是一处精致的洋楼。她好奇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竟住得起这样的房子。
沛霖每天都会来看她。
冬天过了大半,透过二楼卧室窗户,依稀可以看见外面枝头冒出一点绿意,昭告着春天即将来临。
叶乃初在床上躺的乏闷,便让女佣扶着去院子里透透气。
午后的阳光和煦,却依旧裹挟着冬日的冷冽。
叶乃初坐在摇椅里,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毯子。呼出的气体形成团团白雾散开。抬眼便看见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从门外走来。
叶乃初依稀记得,沛霖找到她的那天,意识未丧失前,看见他穿着的好像是军装。
只是他后来没再穿过,她不确定,也没问起过。
“你回来了?”她的气息很虚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虚弱。
“怎么不去屋里,外面冷。”沛霖三两步走到跟前,半蹲下来,捏住她冰凉手心,“手这么凉。”
“想出来透透气。”她说不了大段大段的话,总是只言片语几个字。
沛霖点头,知道她是在床上躺的无聊,又叫人搬了张椅子出来在旁陪着。
坐下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笑意盈盈对她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她抿着嘴,尽力挤出笑容。
沛霖将牛皮纸拆开,里面是几块热气腾腾的糕点,“是桂花糕。”
叶乃初笑的更甚了,“你还记得。”
“记得。”
他当然记得。
第一次见到叶乃初的时候,她爬到树上嚷嚷着要出去买桂花糕吃,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
“快趁热吃。”沛霖掰了一小块送到嘴边喂给她吃。
叶乃初微微张口,桂花糕几乎与苍白嘴唇一个颜色,嚼了两口,眉梢才舒展一些,“是好吃的。”
沛霖又掰下一小块喂她,吃了几口。叶乃初再也吃不下,甚至有些恶心想吐。
男人看出她脸色不自然,放下手中糕点,温柔说道,“吃不下就不吃了,我陪你晒会太阳。”
叶乃初没再说话,喉咙发出类似“嗯”的声音。
沛霖身体前倾,张开手臂将人捞进怀里,想用体温替她取暖。
叶乃初下意识闪躲。被他带回来这些日子,她都刻意保持距离,尽量不与沛霖肢体接触。
“你怕我?”沛霖终于忍不住问。
叶乃初黯淡的眼神中闪过痛苦挣扎,她沉默,他也不再追问,手僵在半空不上不下。
就在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叶乃初却开了口,“不是,是我已经脏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个“脏”字几乎听不见,可沛霖没有错过。他蓦地回头,眼里的痛苦不比她少。
在沉默的时间里,他想过无数种答案,却唯独没有想过是这种。
叶家出事的时候,他被支去北平执行任务。收到消息连夜赶回来,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人。他发了疯一样到处找她,终于半年后在城外的荒郊野外找到人。
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具行尸走肉,衣不蔽体的躺在地上,像个被丢弃的玩偶,双眸空洞无神。
沛霖不敢去细想这半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每一次的探究都似剜心痛不欲生。她身上那些伤口比长在自己身上还疼上千倍,万倍。
沛霖苦笑,如果自己能早点得到消息,能早点赶回来,是不是就能护她周全?
“不脏,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纯洁善良的。”他毅然决然将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身躯拥入怀里,吻上她额头。
怀中人没有再闪躲,安静贴靠着他。谁都没有再说话,享受片刻安宁。
直到天上升起一轮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院子里都裹上一层银色薄纱。
“沛霖。”叶乃初终于又唤他名字。
“嗯,我在。”他回应。
“我有些乏了。”她又说,声音蒙上一层倦,含糊不清。
“我抱你去床上。”
叶乃初闭了闭眼,沛霖打横将人抱起,回到二楼卧室,放到床上的动作很轻很轻。
准备起身的时候,被她拉住手腕,明明没什么力气,沛霖却觉得那一处皮肤似烫。
“冷。”她看着他,连睁眼都吃力。
“我叫人加床被子。”他反握住她手腕,不敢用力,细得像一捏就要碎。
叶乃初摇头。
沛霖意会,掀开被子钻进去,搂着她将滚烫体温传递。
可是她的身上冷的吓人,像结冰,怎么捂都捂不热。
这样的姿势保持许久,她的体温却越来越低。沛霖以为她睡着,尝试喊她,“三小姐?!”
没有回应。
“三小姐?”又是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沛霖像是感应到什么,连呼吸都凝滞,嘴唇微颤着喊出她名字,“初儿~”
这是叶乃初第一次听见沛霖这样喊她。想答应,可空气灌入喉咙却没能变成声音。
闭眼之前,听见他压抑的哭腔。
她有许多话想与他说,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想让他别哭,想告诉他,如果有下辈子,一定会先爱上他。想把清清白白的自己交给他。
叶乃初气数已尽,最后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温软床塌男人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沛霖,在一夜之间,杀光了城外所有流民,里面有那些欺负过她的人,也有无辜的百姓。
可他杀红了眼,顾不得其他。
那天下了雨,红色的血水,侵染大片土地,惨烈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