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刺 第5章 荆刺

学校的晚自习从六点四十到十点，走读生是到九点二十，可以提前四十分钟结束。

棠念回顾完老师下午讲的知识点，写完作业，复盘整理好笔记，再又罗列好明天的学习安排，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轻手轻脚拎起书包离开。

老城区的夜晚并不繁华，学校又是靠近郊区，此时外面的街道只三三两两和她一样回家的走读生，还有附近出来散步的居民。

渐渐地，人越来越少。

在穿过巷子时，几个喝醉的青年歪歪扭扭靠着墙，正大声说笑。

棠念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收紧，假装没注意到那几人停下交谈，目不斜视，只加快了脚步。

走过去的时候，口哨声惊得她浑身一颤，脚步快到像是在竞走比赛，就差没跑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棠念一直没回头，快步走着。

平常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她硬生生缩短了小半，看到小区门口熟悉的喷泉和石狮子，整个人才完全放松下来。

小区没有高楼层，在夜晚总是很宁静。

昏黄的路灯，被丛丛茂密的大树切割成碎影，花坛里有隐约的虫鸣。

棠念在经过邻居家时，脚步不由自主放缓，往里看去。

隔着院落，能看见大门是敞开的，灯火通明，范奶奶正蹲着给孙子方恩奇穿袜子，儿媳吴芳琴则拿着小玩具，将小胖墩逗得咯咯笑着往后仰，旁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方立伟探过身，也跟着逗弄。

一家人都在笑着，非常温馨，是阖家欢乐的场面。

如果不是知道，还有个仿佛不存在的人。

棠念没看到许津风，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做什么，屋子里越欢闹，她心里越是有股说不出的沉闷。

他们肯定不知道他在学校的遭遇，也不知道他的手受伤了。

正胡乱想着，孟秋洁爽朗愉快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刚做好饭你就回来了，今天还挺快，是不是饿了？”

棠念没再逗留，如小鸟归林般朝孟秋洁跑过去：“我六点在学校吃过了，不饿，妈，我都说多少次了，你晚上吃饭不用等我。”

孟秋洁每天五点半下班，七点多才能到家，然后买菜做饭，一刻也不休息，继续做卫生收拾家，一直忙忙碌碌等到她回来了，才肯吃饭。

“嗨呀，没事，今天路上看见有卖炸酥饺的，吃了两个到现在还腻得慌。”两人往楼上走，聊了聊明天开学考的事，孟秋洁在开门的时候，突然说道，“我今天下班回来，邻居范奶奶一家吃酒席去了，应该没人通知小风，我看他独自站在院门外，想让他上来坐着等，他礼貌拒绝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我瞧见那孩子的手怎么包着纱布啊？可别是在学校遇上什么事了。”

棠念听到小风这个称呼，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谁。

今天在楼梯转角看到的场面，给她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让她几乎下意识就要将事情说出来。

但张了张嘴，想到黎郗提到的，老师要联系家长，许津风才肯松口去医务室。

她又什么都没说。

那样倔强忍耐的一个人，他不愿意自己受伤的事被范奶奶一家知道，那她也不应该主动去提。

况且，连孟秋洁都能发现的事，他们一家真的看不到吗？

棠念以为接下来的两天，都不会见到许津风。

但当她吃完早餐，说着真的吃不下了，在孟秋洁坚持下还是把书包塞满，匆匆跑下楼时，却看到从邻居家走出来的清瘦身影。

棠念有些疑惑。

不是说不用参加开学考，在家休息吗？

此时，范奶奶熟悉的声音在侧旁里响起：“你舅妈得上班，每天还要早起给一家子做饭，非常辛苦，你懒得出来吃，叫你也不应，那以后干脆就别吃了，反正你手里应该有不少钱吧？也用不着我给你，自己到学校路上去买着吃。”

见少年脚步不停，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范奶奶声音里更是带了股咬着牙的恨意：“你就跟你妈一个样，叛逆，不听话！果然什么样的人，就会教养出什么样的种！”

大概听到提及已故的母亲，许津风脊背骤然僵直。

他沉默着，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棠念稍加快脚步，经过院门前时，往里看了一眼，范奶奶站在榉树下，满脸皱纹龇牙咧嘴挤出深深沟壑，而在看到她的瞬间却又化作笑脸，一如往常亲切地喊她念念，还想回屋去给她拿几个果子：“昨天去乡下亲戚家吃喜酒，带回来不少，都是自家种的没打过药，比外面要好。”

这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看得棠念怔住，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她迅速摆了摆手：“不用了，范奶奶，我还赶着去上学，先走了！”

早间太阳初升，光亮并不热烈，有微微清凉的风。

小区里上班的、送孩子的、赶早买菜的，在静谧树影笼罩的道路间，惊起一群群扑扇着翅膀的飞鸟。

棠念的目光落向前面不远处的身影。

今天，许津风穿上了校服。

她这才知道，原来三中那宽大到离谱的校服，居然可以这么好看。

少年身高在同龄人算是拔群，裤腿刚好落在白色鞋面上，不会像别的男生那样堆积在一起，清瘦，但骨量足够，肩宽背阔地将校服短袖衬出几分利落来。

而冷白的肤色，让鲜亮过头到有些土的蓝色翻领，都显出几分干净清新的味道。

走出浓荫覆盖的小区，大片阳光洒下来。

少年漆黑的发顶微微泛着淡金色光泽，整个人都白到仿佛透明，能清晰看见手臂上凸显的青蓝色血管。

棠念羡慕极了。

她自己就属于皮肤白皙的，但跟对方比起来可差远了。

而这种差距，在来往行人里更是分明。

阳光好似对他格外不忍，只追随着他，小心翼翼给他镀上层淡淡的金芒。

因为是同所学校，棠念走的自然是同一条路。

一前一后，两人之间隔着段五六米远的距离。

临近学校，穿同样校服的学生渐多，道路两边支着小摊的商贩也多了起来。

油条、豆腐脑、汽水包、煎饼、豆皮、小馄饨等等，各种香气飘散在空气中，直往人鼻子里钻。

但直到走进校门，棠念都没看见许津风停下来买任何早餐。

黑色书包松散斜跨在肩上，脚步不疾不徐，目视前方，周遭的吆喝和繁多美食，仿佛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如果不是听到范奶奶那些话，她会以为他吃过早餐。

真的不会饿吗？

棠念的目光微微垂下，看向少年的右手。

缠绕着的白色纱布有些松散，应该是昨天包扎后，便再没处理过。

这么明显，不可能没发现，那就是范奶奶一家根本不在意，也不关心。

看着许津风的背影，棠念忍不住想，在来到蔚城姥姥一家之前，他会不会对这远方的亲人，曾存有过一份希冀呢？

教学楼前，栾树枝头开满金黄色的花，一簇簇密密匝匝，不待风吹，便落了一地。

人从下面走过，零星的飘洒在发梢、肩头。

见前面的少年淡漠拂开，棠念却很是喜欢这‘黄金雨’，摊开手去接，凑近了有很好闻的花香。

她珍惜地放进书包里的小格层，准备拉上拉链时，目光瞥见里面塞得满当当的便当盒、水果、和牛奶，手蓦地顿住。

便当盒里装着她爱吃的虾饺，还有小笼包。

这些都是孟秋洁亲手做的，今早她没能吃完，便全给她装上了。

棠念抱着书包，突然奔跑起来。

他们的教室在三楼，她刚才在楼下注意到走廊栏杆边和往常一样，趴靠着不少人，如果她不能在楼梯间追上许津风，她肯定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早餐拿给他。

棠念跑得很快，紧紧抱着有些重的书包。

到了二楼转角时，她更是一步跨出三个台阶，奋力往前探身，总算及时拽住了一片衣角。

但身体重心也不受控制地往前，眼看将要栽倒，肩头被及时稳住。

棠念被这险些的意外一吓，心脏狂跳，吭哧喘着气抬头，正迎向许津风转身扶住她后，垂下的目光。

呼吸陡然一滞。

四目相对，许津风微皱眉。

女孩仰起的脸，白净小巧，还没他巴掌大，面颊泛着疾跑后淡淡的红晕，清澈水润的眼睛怔怔地有点呆，像只受了惊还没回过神的小猫。

隔着夏季的短袖校服，手掌能清晰感受到女孩肩头纤薄的骨骼，还有往前倾身，荡到前面来的马尾发丝，从指间缠绕着划过，柔软冰凉。

许津风抿唇收回手，又将仍拽在对方手里的衣角扯了出来，淡漠开口：“你又想要——”

做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女孩匆忙从书包里拿出什么的动作打断。

一个便当盒，还有一瓶牛奶。

没等他反应，已经被快速塞了过来。

“这里面是早餐，给你！”轻柔的嗓音像一阵细风，女孩的身影也是，像生怕他不肯要，塞完就跑。

转眼便消失在楼梯间。

许津风眼睫低垂，看向手里多出来的东西。

便当盒是ppsu材质，透明的，能看见里面被分成两格，一半装着饺子，一半装着包子，都是个头小小，但肉馅却多到圆鼓鼓，沁着油色。

一看就是自家里做的。

隔着盒子，有余温传递到掌心。

微微的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