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恻 第3章 比肩

在景和帝还是晋王的时候，萧潜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先帝像扔弃子一般，大手一挥，就把年幼的萧潜扔到了西洲，一扔就是十年。

那时的兰正廷还只是凉侯，鬓发也没有斑白，别人二十几岁就膝下子女成群，兰正廷却迟迟不成婚，直到而立之年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那几年战事频发，兰正廷吃在军营，住在军营，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就连夫人生产那日也在战火中提刀迎敌。

夫人本是东临人，主吃甜口，嫁到凉侯府上有孕后却是偏爱辛香，饭菜无辣不欢。人说“酸儿辣女”，大家都以为夫人生的会是小姐，兰正廷早早撺掇着凉侯府连着陷阵营上下，给这位“小姐”取名。奈何陷阵营里的将士大多和他们的侯爷一样，都是出生贫寒，读的书不多，引经据典更是天方夜谭。

最后还是得听当年才冠中都，礼部尚书之女，如今的大帅夫人拿主意。

夫人群蚁排衙的写满了一张大宣纸的女孩儿名，笑着让她那脑子里只有兵法的侯爷选一个。

“兰玉？”

“这个笔画最少。”

后来，凉侯府上没有多一位金枝玉叶，弱柳扶风的小姐，却多了一位芝兰玉树,笑如朗月的世子。

似乎是继承了母亲的惊才绝艳，又或是迫于父帅每日“不读书仗打得再好也是匹夫”的棍棒教导，兰玉身在军校场，练成了武能上马，文能中举的儒将，模样也自顾自得长成了中都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

比起当年让兰夫人一见钟情，甘心远嫁西洲的凉侯，兰玉的眉眼中多了几分英气之外的柔情。与常在边关杀敌，不免沾染戾气的将士不同，兰玉周身的气度里藏着那份虔诚与纯良，常是笑眼弯弯手提枪，了却身后刀光。

一般这个时候就会有一只手臂架在兰玉肩上，那人的另一手舞着柄长剑，自带些潇洒意气，问他去不去后山偷吃兰正廷藏的酒。

两人勾肩搭背，踏过开阔平整的草场，伏尸无数的战壕，还有初见那天的雪地。

一年冬天，山上带着浅浅的积雪，树木不似北方那样枯瘦，一片素白中还能见些翠色。这样的景色中，等来的除了加爵归来的兰正廷，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

那小孩看着乖巧，额头上一块小疤痕，怯生生的回答国公夫人，“我叫萧潜。”

兰玉和这位小王爷那夜基本没睡觉，夫人最后熬不住拉着兰正廷去睡了，两小孩在屋里唧唧呱呱地聊了几个时辰，第二天兰正廷起来洗漱的时候，那俩还在雪地里勾肩搭背的仰头看日出。

初入凉国公府的场面，萧潜记了很久，因为那天他第一次听到了“家”这个字。

还有小兰玉太困睡去，嘴中还嘟囔着什么的模样。

一片冷雨打前阶，最凉人心，萧潜从往事中抽身，只身来麟阁领人。

黑瓦高楼，金墨匾额下，十余锦衣两列排开，躬身行礼，“恭迎四王爷。”

“本王要的人呢？”

萧潜素来看不惯这些个狗仗人势的锦衣卫，只是背手站在丝丝细雨中，眼神阴鸷。

郑衢身着鎏金马面裙，腰系铜鞘绣春刀，也是背手站在庭中，口中语气关切：“今日落雨，王爷怎的也不打把伞。钦天监的才说这天势要暴雨，王爷请来阁内躲躲雨吧，咱们详谈也不迟。”

茶点早已摆好，萧潜阔步走了进去，靛蓝袍上深深浅浅，随着那银线暗纹花样交融，衬得人气质愈发清贵。

“奉陛下的旨，麟阁上下七千锦衣卫任君挑选。不过卑职斗胆揣测，王爷贵人多事，花名册虽有但也来不及细看，故而已经给您提前挑好了几位备选。”

萧潜接过一旁小侍递来的茶，默许的点点头，让他给身边的狗腿子廖英使了个眼色，带上来五个人。

“王爷容禀，让小的给您介绍一二。这个是今年武举打入三甲的，双刀使得了得。”

廖英的手指从身材矮小那位向后移着。

“这个岁数不大但算是麟阁的老人了，他爹原来是锦衣卫，他性子沉稳，没出过差错。旁边这个高高瘦瘦的，擅长骑射。”

廖英语如密珠，谄媚之姿贴在他比常人大一圈的脑袋上，从左绕道右，萧潜觉得他不似麟阁的总旗，倒像窑子里的急于捞金的老鸨。久经风月的经验告诉他，推来的都是庸脂俗粉，真求一个还需自己下场。

萧潜垂眸一扫，停在撂满茶具的博古架附近，瓷杯当啷作响，他记起那夜碎瓦栽落的声音。

“这位是我们麟阁的徐百户，难遇的人才啊，风风火火的就把贼人收拾了，在中都也是赫赫有名啊。第四位呢，是新上任——”

“我见过你，”萧潜指着远处穿飞鱼服的点茶小侍，问道，“叫什么？”

那白面侍从立刻躬身，颔首道：“卑职姓江，名劲月。”

“就你了。”

廖英脸上笑容僵硬，站在堂中有些不知所措：“王爷，这江劲月才来不过半年，武不算上，谋未见格，只配在麟阁做茶水侍从，随您同往怕是不合适吧。”

郑衢闻言立刻瞪了廖英一眼，手中茶盖跌落盏中。

萧潜撂茶仰身，手伏在木椅侧上，问得冷冽：“呵，锦衣卫还有茶水侍从？日子过的不错啊郑首府，让这相貌堂堂的七尺男儿，吃皇粮，伺候你。不靠试炼升格，凭你两张嘴皮论资排辈。实在乐见其闻，唯恐陛下不知。”

“卑职不敢。”郑衢当即跪下，百般腹诽秦王桀骜脾气倒是远胜传闻，“麟阁吃的是天家饭，办的是天家差，或存或否全赖陛下金口玉言，不敢逾矩。深宫久居，亲友皆丧，惟兄弟几个相互体谅，让王爷误会，十分过错。”

江劲月闻言，眸中横过一道狠意，把那“体谅”二字在心中又摩挲几分。

“郑首府这是何必，快快请起。本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方才本王思量一番，觉得首府所言极是，此番调查怕是山遥水远，那就带上三五个人也无妨。”萧潜又换上一副混账样，走到方才迎人的队伍中，“那个手上带扳指的出来，对，就那个黑皮的，出来。”

天边列缺霹雳，钦天监所言确实，正好让萧潜捡着由头。

“眼看这天色难看，本王就不在首府这里多做打扰了。告辞。”

任凭郑衢脸色比天色还难看，只得说一声“恭送王爷”，看着萧潜步步生风，把咬碎的牙往肚里咽，转头猛踢了廖英一脚，大骂：“蠢货！”

廖英吃痛撑住身体：“首府冤枉啊，我是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啊！大人饶命，大人，，”

绣春刀饮血，一点点切断廖英的小指，郑衢居高临下，像在看一桶泔水：“我不想了解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你要记着，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有下次，性命难虞！”

“你叫陈戍楼？”萧潜三人上了马车聊了起来。

“回王爷的话，正是在下。”陈戍楼有些诧异。

“不必拘礼，我向来讨厌这些。你要谢的不是我，是你哥陈守关，他在北境战场上最后一句话还是问兄弟，赏他的扳指也留给你。你哥是个忠肝义胆的副将，为了保家卫国把命都交代在了边疆，若是知道你现在在麟阁当乱咬人的疯狗，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萧潜手撑在双膝上，头慢慢偏向另一边。

陈戍楼声音微颤：“锦衣非我意，只是中都还有老母需人照料，边关兵的俸禄连吃喝都不够，若是不入麟阁做些勾当，我怕是母亲的药钱都掏不出。兄长信中多写王爷优待，这些年也受了王爷照顾，陈戍楼感激不尽。”

“你哥为忠，你为孝，两兄弟也是盘算的明白。身在麟阁，朝廷除了名，抹去一切。若不是今日瞧见这扳指，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你。此行归来，就跟着秦王府吧，你那些药钱再多我也是给得起的。”

“卑职叩谢王爷。”

江劲月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风入马车，撩起半面帘子，小雨砸在少年脸上，却似美人落泪，那模样瞧着同兰玉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气度却大相径庭，乍见疏离凄冷，细观却叫人似曾相识。

看的萧潜起了精神，搭上话来：“你姓江？”

“是。”

马车不小，路却颠簸，车里人摇摇晃晃，萧潜的肩膀和江劲月的肩头不时相碰。

“细说。”

江劲月眉间微皱后又立马抚平，“双亲早故，家道中落，不值一提。”

原本萧潜还没确定，他这样推脱，倒是让人明朗了。

“武职出身，冠的江姓，左手尾指与擘指外侧生茧1，多是会琴之人勾弦所致，才入麟阁半年，身上就别一把青龙木作鞘的刀。通雅乐，佩名器，你是江帅府上的？”

江劲月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

“可本王记得，大帅府上只有一位小姐，早年间有过一点缘分。后来魏城事变，彻底断了联系。你是旁支远亲？”

江劲月头埋得下，看不见表情：“卑职只是同姓家臣，蒙受主顾抬爱，得了不少好处。”

这些麟阁的渣滓欺软怕硬惯了，看江震战死沙场倒了台，就折磨起他的后生。想想当年江府当年武将云集，群雄论兵，在边关听了不知道多少关于江帅的捷报佳话，心中无比艳羡崇拜，再看今日人走茶凉，江家败落，还有一群人落井下石，萧潜的心情有些复杂。

“何年生人？生辰多少？如今住在哪里？可有家室？”

萧潜的问题连着砸来，和刑讯逼供有的一拼。

江劲月撇了他一眼，严肃地说：“明德二十八年生。戊辰年，乙未月，庚戌日，丙寅时。现住在长安街，无妻妾。”

“长安街？”萧潜听见熟悉的地名，笑了起来，看江劲月欲言又止的神情，问：“想说什么？”

“卑职人微言轻，在麟阁算不上什么人物，首府大人尚且未见几回，恐怕是阁中不少兄弟都不知我姓甚名谁。推心置腹的活儿向来讲究亲疏，卑职没有卧底的资格。”

江劲月咬了咬后槽牙，继续说。

“王爷不必今日问我一遍，明日再查一遍。前夜踢落砖瓦实在无心之举，请王爷放心用卫，不疑有他。”

江劲月一直低着头，话语却全是揣度。说时不卑不亢，面对贵戚亲王没有丝毫攀附，像极了古书上的那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长者多虑3。”

萧潜正巧不喜奴颜媚骨，更觉此人有些意思，话锋一转。

“看来你们首府指的那几个确实不是好坯啊。又是江湖浪子，又是世家废物的，还有自己的亲信。麟阁揽人的门路已经如此宽松了吗？”

陈戍楼面露惊色，停顿半刻：“王爷好眼力。”

“北朔一事想必也少不了郑衢这王八蛋从中作梗，往死里害人，油水捞了那么多，还假惺惺的带一把铜鞘剑。这次行刺的烂事还要安排一个眼线跟着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爷怎可说的如此直白，不怕这一路上也有首府大人的心腹告密？”陈戍楼慌张问道。

“有又如何？”

萧潜目视前方自顾自的说着，没看见江劲月的淡淡一笑。

备注：

1，尾指：无名指

2，擘指：大拇指

3，篡改自原文：故君子慎其所从，以长者之虑则有全身之阶《孔子见罗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