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芯火烧的脆弱,照的那人脸上青黄一片。朱墙上倒影皆是四方官帽,一双双皂靴踏得脚边积水作响,其中十余蟒袍一言不发,流往西殿方向。
“陛下身体孱弱并无子嗣,各地藩王虽明争暗斗也是鹬蚌自戕,这不一为立储,二不为削藩,叫文武心腹,同堂夜访却是何意?”。
萧潜腹诽。
四下望去,文臣武将参差不齐,党羽派别不甚相同,大抵都是景和年间做事出色提上来的大员和三两老臣,加上自己这个天子同根,无一例外都是帝王看重的角色,今夜茶宴一看就不简单。
才想着,碎瓦直直栽落在面前,抬头就见一锦衣卫踏檐守着,相貌模糊,只瞧见一双寒星一般的眼睛。脚前土地豁然明亮,萧潜不欲发难,例行公事搜身缴械,尚未入正堂,已听闻景和帝声音。
“诸卿速进,深秋露重,切忌着了风寒。”
寒风入大殿,却是桂花香。
“臣参见陛下。”萧潜同十余大员齐跪后赐了座,说是品茗,小桌上摆着皇帝安排的姜汤还冒着腾腾热气。
室内灯火辉煌,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观。
景和帝向来如此,纵是四起狼烟,百姓颠沛流离,见了当今圣上还得叫一声仁主。
“今夜召各位前来,是为分享一捷。”景和帝缓缓起身,手中捻着一份锦帛,叙起旧来,“朕本闲王,正统年间太上皇北狩西辽,协约未果才让朕承接帝位。大梁虽不敌盛时四海升平,但现如今也算是相对安定。其中当然少不了各位辅佐。这是萧家的大梁更是诸君的大梁。”
字词都是柔情辞,出自帝王口中,却让四下重臣心中打鼓,尤其是武将。
凉国公兰正廷赫然在列,虽是两鬓苍苍,身上尤担着西洲七十万大军。
且不说三年前“刀架脖颈解战袍”的旧事还历历在目,中秋宴上才驳了皇帝面子,兰正廷深怕这面善的帝王又玩起杯酒释兵权的把戏,放下手中姜汤,准备掀袍请罪。
谁料那皇帝却惊喜一声:“金城收复了!”
兰正廷喜上心头,又胸中疑惑,“如此美事何不明天早朝说,却选了夜晚相谈。莫非——”
与萧潜目光相遇时候,他们心中的那个名字随即被景和帝念出。
“太上皇萧淙下月也将要归巢。”
萧潜抬头看向阶上的皇帝,见他拖着病躯却满脸喜悦。
那萧淙是什么混账玩意儿,他当然再清楚不过。虽曾荣登大宝,却没有一件事配得上天子这个称号。
早在太学中重金买策论,玩骰子,淆乱书卷气,登基后领五十万精兵悍将御驾亲征却被俘作为人质,逼迫大梁给西辽分岁币,包括金城在内的七座城池拱手相让,更有甚者,挟废帝之姿,强迫将士交代边关布防,以求在异国蝇营狗苟。
景和帝敲敲茶碗:“下月之事,各位阁臣怎么看?”
在座老臣也心知肚明,但更为让人头疼的是一朝两圣的局面。
萧潜喝着姜汤,陷入沉思。
萧淙虽被封为太上皇,却也只是解当时“国不可一日无君”的困境。大梁不需要一个被敌军俘虏了的皇帝,大梁的臣子也不愿意为了某一个人把社稷分崩离析,哪怕他是九五至尊。
皇位唯一,而天子常有。只要那个人姓萧,一切就不算叛经离道。
于是依就礼法顺延下去,老大被抓,老二暴毙,该轮到老三了,景和帝接过权柄,一接就是十余年。
景和帝主政,萧潜主战,兄弟二人携手撑过大梁的危亡之秋。
如今大浪已过,萧淙在这样尴尬的形式中回归,该叫他太上皇,还是旧主?
但唯一明确的是,来者到底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些时候,活着就有变数。今天哪里是来喝姜茶的,分明是皇帝在问,应当如何彻底废了萧淙。
萧潜饮尽姜汤,叹了口气,对这暗流涌动的政局愈发厌恶,盯着捷报不愿动作。
禁军统领魏巍听闻景和帝言语,当即跪下,手作揖,中气十足的说:“禁军上下愿为陛下献犬马之劳。”
兵部侍郎钱长宁跟着跪了,“全凭皇上差遣。”
紧接着又是镇国将军,工部尚书,大理寺卿,一条条蟒袍接连跪下,口中“皇上”“陛下”接连不断。
景和帝脸上露出微微喜色,手中锦帛抛下,不经咳出两声,被宫娥扶着坐下,才欲端茶。
“陛下,不可急于一时。”郭崇是在场唯一的顾命大臣,也是年纪最老的阁臣。
景和帝神色几变旋而复露笑意,看着郭崇:“请郭阁老详述。”
“微臣以为,天位已定,陛下重权在握,任凭太上皇回京与否都如蚍蜉撼树,一时间对大局不会有丝毫改变。”
郭崇长髯花白,身薄如纸,呈出佝偻老态。
“若有变革,西洲几十万大军任凭指挥,虎符在手,朝中能臣也力主陛下。民情在这十一年间不言而喻,比起一战失七池自然优势大增。相反,此时拒迎来者,斩草除根,倒过分明显,只怕是朝中旧人并不会同意,尤其是太后母家。况且——”
“首辅此言,恕下官不敢苟同。”
周执拿着户部尚书的派头,抱笏上前。
“论功,太后母家薛氏,追随高祖涤荡瑞土,革旧立新,救黎明百姓于水火,启我大梁。可入凌烟,悬青史。但君君臣臣,恩过难相抵,宠命安可以倨?”
周执抬头看向景和帝,其声震耳发聩:“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何时要过问外戚的意思?”
“满口胡言!自战败后,朝廷缺兵少将,更加依赖在东临驻守了几十年的薛家将。各地还散落着不少的地主豪绅。”郭崇拖着一身鹤骨,愈说愈急,“江山百废待兴,十余年间陛下日理万机亦分身乏术,铲除外戚并非易事,何况此等异己腰缠万贯。所谓太平难得,东临各池无不有赖薛氏的存在以相互制衡。釜底抽薪绝非上上之策。”
周执见皇帝眸光一转,似戳中心事,他话锋陡转:“制衡?薛氏向来势大,先帝在时太后得意,长子初诞,即主东宫,今日亦称太上皇。全族荣极一时,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如许种种,是釜底薪柴还是户枢之蠹尤未可知!难道是太后薨逝久矣,首辅不记得了吗?还是因为郭老之子不惑之年入职户部当差,多谢他薛林冠的一纸举荐?”
郭崇冷笑一声,骂道:“我儿四十登科不假,靠的绝不是龌龊手段。不像户部全是真金白银送进去的泥菩萨,拿不出霹雳手段也不懂得细水长流,使富愈富,贫愈贫!”
“够了。”
景和帝微微皱眉,重重放下手中茶碗,瓷击声响的清脆。
堂上主心如明鉴,怎会不知。
但在天子仪仗面前,忠言逆耳不是个好选项。
“陛下恕罪。”
二人自知失敬,一把老骨头艰难地跪了下去。
原本赐的座现在却还是地上一片人,景和帝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眼下望去显眼的也就剩下,摄政王萧潜,鸿胪寺卿柳从仪,太傅贺秉章几个一言不发。
“太上皇在西辽早与帝姬帕夏通婚,现在算的上是辽人的国婿。说来甚是讽刺,和父皇打了一辈子的阿勒同,现在却成了朕的姻亲。朕为了表面上的两国止战修和,也绝不会动他。况且,太上皇虽为太上皇但终究是朕的手足,‘兄弟既具,和乐且孺。’1 朕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下杀手。”
景和帝叹了口气,似与椅上的萧潜对视一眼。
西殿蜡烛烧完了一支,宫娥连忙换了。
出门时候下了小雨,掌事的太监嘱咐了伞。出门时候,文武照例分行。萧潜抬头看檐上锦衣卫已经不见了,天还是漆黑,星星也没有。个个人前显贵的官人此时都各怀心思,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碎了月亮,沾湿了鞋。
如死的沉默随灯火到了宫门处总算是了了。
一番客套后,各家的朱紫都纷纷上了轿子,唯有有远处一个跛脚的老人,笔直着腰板在雨中擎一孤灯,踽踽独行。
萧潜下了马,三两步便追上了贺秉章。
“先生也住这边?”
“才搬到此处一月,常见王爷车马却未曾上门拜访,是老臣失礼了。”贺秉章躬身,腰下只坠了一块碧玉,在这细细碎碎的雨中,显得更加清癯。
萧潜换手拿伞,见到先生甚是亲切,辉煌的灯火照的脸上更是英气:“太傅不必多礼,先生于我本就是师长。先生常见我,我倒是鲜少见先生。‘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教这句时还是在兰老头府上吧。”
绷了一夜的贺秉章总算是松弛下来,笑出些许褶皱,“秦王殿下还是喜欢打趣凉国公。老朽现在腿脚不中用了,作陪的也就是些破书烂卷,与王爷一身戎装比起算不得什么。幸得先帝提拔,还在翰林中做些顾问。我为这官场做不得多少,但见陛下尚存仁义,老臣实在欣喜。”
萧潜有些愕然,“仁义”二字如喉中鲠,刺得人顾左右而言他:“先生实在妄自菲薄。方才大殿之上,先生稳坐如山,想来早就了解了皇兄的心思。”
贺秉章停下脚步,眼中似有忧色:“臣不敢揣测圣意。若是来日清闲,只愿意做个教书匠。”
“我府上倒真有一顽童,尚无名师与游,还请先生不吝赐教。”萧潜顺势说明来意。
贺秉章拍拍萧潜的肩头,知节如他难得这样僭越:“王爷所托,臣定不相负,,,但求王爷万事小心,爱惜自己。”
长安街不算长,萧潜住的深些,二人说这些改日再聚的话,就此拜别了。
萧潜抬头看看天边,八月十六的月亮也算不得更圆满,那句“萧淙不杀,必有祸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备注
1,出自先秦《常棣》: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各位亲故,如果感到疑惑请看标题。本章的时间线是放在第一章之前的~
其实我写的顺序也是这样的,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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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