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敏如奕则,在面对神经刀的时候,也实在没有妥善的应对方法。
他只好低声警告:“别乱说话。”
这个说话不顾场合还总爱发神经的艺术青年倒是肯听他的话,乖乖应了一声,又追问道:“你不在锐颋了?早说啊,新出的那个智能摄像是真难用,早知道我就不买了。”
又热情洋溢地试图给他介绍工作:“来我家呗,给我爸当助理,他特欣赏你,我一说他肯定乐意。”
奕则不得不再次声明:“没有的事,我暂时调到分公司协助新总经理接手工作,你们别瞎猜。”
“这不是都在传你要给新太子当垫脚石了嘛。”郑唯帆挠挠头,不是很理解,“那小子什么情况?看着跟向柘真不像。不是一个爹?”
涉及上司私事,奕则自然不会过多解释。
郑唯帆倒是灵机一动,像是自行发掘了真相似的,一拍大腿,激动道:“怪不得,你这一出演的不是奸臣,是垂帘听政的老太后啊!”
奕则不得不再次重申:“别乱说话。”
他抿起唇,神情就显得严厉起来。郑唯帆讪讪地应了一声,纳闷道:“这么一说,那小子是不是也挺烦向柘的?”
这就没法反驳了。
向函和向柘虽然是同一个妈生的,但是不仅长得不像,性格爱好也完全天差地别,年龄差又太大,长期分隔在两个大洲,没有相处的空间,再加上豪门内部微妙的财产纠葛,怎么想都不可能关系好到哪里去。
奕则只说:“你离他远点,他和向柘不一样,惹急了真的会动手揍你。”
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再为了我买锐颋的东西了,没必要。我身上又没有销售KPI。”
郑唯帆却说:“不买了,现在知道了你在艺术中心工作,我直接跟艺术中心合作就行。我看那小子挺想拉我去展出的,下午来找我的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我的个人潮牌,聊的也是艺术前沿内容,看得出来做了很多功课。”
原来是这样。
奕则听郑唯帆絮絮叨叨讲起今天下午向函前去拜访的前因后果,心中微微一动。
虽然对项目现状不够了解,又选错了出击对象,导致出师未捷反被阴阳一通,但向函对与合作方沟通的切入点是很好的。艺术家创立的小众潮流品牌,一个普通人很难考虑到的角度,却被他轻易找到,并妥善利用起来。
这也是一种天分。
或许是成长环境潜移默化地教会了他,应当如何迅速抓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全部的眼球。
就像办公室门前,那一捧热烈的红玫瑰。
奕则陷入思考仅仅一秒,郑唯帆没有发觉,伸长手臂把他的酒杯递过来,强行和奕则碰了个杯:“你没意见的话,我就去找那小子谈合作了,他叫,呃,向什么?”
“向函。函件的函。”
奕则第三次叮嘱:“别在他面前乱说话,好吗?郑先生,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小摩擦能早点揭过。”
郑唯帆摆摆手,只留给奕则一个潇洒的背影。
什么小摩擦,他和奕则压根没有摩擦。
他和向柘的仇怨,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
露台上。向函吹着晚风,陷入复杂难明的情绪旋涡。
原来他真的有喜欢的人。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向柘。
两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有千钧之重,砸得向函晕头转向,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他踉踉跄跄地冲向露台,伏在大理石围栏上,吹着有些凉意的夜风,盯着下方修剪整齐的葱茏树冠发怔。
奕则喜欢向柘。
一个很意外,又好像完美填补了所有未知空白的答案。
如果一个问题处处充满矛盾,处处不合常理,处处有违普罗大众的认知,但该命题成立。
说明它有一个唯一的特殊解。
向柘就是这个特殊解。
奕则是为了他才降级调动到艺术中心,为了他才接受了本不应该和总经理并存的常务副总职位,为了他才踏足原本毫不了解的艺术相关行业……可能也是为了他,才始终拒绝向函的所有感情流露,拒绝得那么毫不留情。
好倒霉。
从小到大,好像每一件东西,他都要和向柘抢。
向函清楚地记得,他对向柘生出恶感的最初,那个晴朗的下午,宽阔的草坪上,小小的向函被宠物狗与玩具环绕,他伸长手臂,不顾保姆的哄骗,大声喊着,倔强挥舞着手里的小熊玩偶,试图吸引母亲的注意。
而女人头也不回地坐进大儿子的车里,绝尘而去。
小向函没有哭,他用力甩开那只玩具熊,小熊骨碌碌滚开很远,最终躺在白色栅栏边,不动了。
那天晚上他还是偷偷把小熊捡了回来,小熊耳朵脏脏的,坐在地板上,依然歪着头对他笑。
“对不起。”小向函说,“不是你的错。”
就像奕则不喜欢他,也不是奕则的错。
奕则大概也早就误会了吧,从他送那束玫瑰花开始,就把他当成了心机深沉,虚情假意,想要利用感情达到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红玫瑰是给奕助理的。”向函喃喃道,“但白山茶,真的是给你的。”
他的声音淹没在宴会厅的喧嚣里。
向函试图从这个角度寻找奕则的去向。他暂时没有勇气再回到他身边,那么,即使只是远远看着也好,远远地看他一眼,也能暂时缓解一下心中无法言说的躁郁。
但是真的能吗?
谁知道火会不会越烧越旺呢。
他听见自己心底某个角落,有另一个自己,正发出无声的冷笑。
来来往往,推杯换盏的人群遮挡住向函的视线,他没能找到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
或许奕则在同那些艺术家们相谈甚欢,那些年轻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或许奕则在和企业家们谈论市场,他涉猎极广,对什么行业都能聊上两句。或许奕则在帮向柘与锐颋的合作伙伴们拓展关系……那又如何,向柘亲自把邀请函委托给奕则,他向函只是个附带品,是奕则临时起意才带来的,这里本不该有他的立足之地。
向函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剩下的全部酒液。
晶莹的液体顺着脸流下一滴,被他用昂贵的西装袖子粗暴抹掉。
似乎有人吹了声口哨。
“好极了,兄弟,我就喜欢这种大气的,不像某些大男人,跟小女孩似的,身上还带块手绢,丢人现眼。”
……他妈的怎么又是郑唯帆!
向函连喝了几杯,即使都是低度数的鸡尾酒,也经不住他混在一起乱喝。酒意有些上头,他盯着郑唯帆那张浓眉大眼却怎么看都不讨喜的眉眼,盘算着一个酒杯摔上去会不会让他喜提软包独立单间。
郑唯帆敬畏地后退半步,举手投降。
“别别别,别这么看我,我错了,之前是我不对,误会一场,我这就是来给你赔不是的。”
他是首都本地人,话说快了就有点吞字,向函酒精上脑,反应没有正常情况快,半懂不懂,见他不是梅开三度来找茬,就默默收回视线,仰头又干了一杯。
酒好,人坏。
红玫瑰坏,白山茶好。
郑唯帆看看露台小圆桌上杂乱的一堆空杯子,不自觉发出“啧”的一声,很是自来熟地坐到了向函身边:“怎么了兄弟,借酒浇愁?别这样,你今天下午提的那事,我答应了,成不?高兴点,以后就是哥们了,有事你开口。”
下午?什么事?
向函努力想了半天,才从记忆里挖出来,下午拜访对面这人,本意是希望能够取得商业授权,在锐颋艺术中心开办一场以郑唯帆为主角的现代艺术展览。
多可笑。
那场轰轰烈烈的滑铁卢,当时令他羞愤难当,只觉得人生都灰暗了。
然而仅仅几个小时过去,如今再回头看,那点商谈失败带来的挫败感却原来屁都不算。
向函不语,只是闷头喝酒。
郑唯帆却急了,他大着胆子拍拍向函肩膀,语重心长道:“哥们,你别就知道喝啊,说话,你不说话兄弟怎么帮你?”
“帮我?”向函问,“怎么帮?你拿什么帮?”
“还有,”向函又问,“你什么时候是我兄弟了?刚才你还造谣我抢人女朋友。”
郑唯帆拍拍胸脯,压低声音道:“我都知道了,绝对保密,你放心——只要你跟向柘不对付,你就是我兄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向函:“?”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
不可思议。
他活到二十一岁,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喜欢向柘,却对他充满热情的人。
这太神奇了。
以致于向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迟疑道:“你跟他……有过节?”
“可不是嘛!”
郑唯帆也拿起一杯酒,凑到唇边,啜饮一口,淡淡的忧伤又浮上心头。
向函谨慎地盯着他。
郑唯帆作出一副忧郁的姿态,望向遥远的夜空,深沉道:“他抢走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向函心里一痛。
不太愉快的念头再次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
郑唯帆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和盘托出:“他抢了我女朋友,懂了吗?所以我之前拿这件事讽刺你,很抱歉,看来你不知情,是我的错,希望你别介意。”
向函点头:“哦,没关系……等等,抢你什么?女朋友?”
他昏昏沉沉的大脑霎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恨不得都贴上去逼问郑唯帆:“女朋友?他有女朋友?”
那奕则……?
靠,向柘这个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