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酒店,宴会厅,人声鼎沸。
奕则刚刚陪同向函见过宴会主人。锋岳科技的话事人是个颇有技术宅气质的理工男,戴着无框眼镜,三十几岁,言谈之间总离不开技术和投资。向函和他没什么可聊,客套过后就此别过。
场中认识他的人少,认识奕则的却比比皆是。
时不时就有人端着酒杯上前与奕则搭话,奕则礼貌应对,熟练而稳妥,中间不忘把这总裁那董事的名字介绍给向函。
众人见了两人同行,又听这过分年轻的生面孔姓向,只以为是长辈托付这位高权重的助理,带着家里年轻人出来社交,便也报以礼节性的友善,夸他一表人才,将来必成大器。
向函的脊背自始至终挺得笔直。
他严格秉承着宴会前奕则传达给他的意志,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少说话就少说话,垂着眼帘,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硬装出一副矜傲冷淡的做派,落到旁人眼里就是十足的低调深沉。
又有人上前敬酒:“奕总,好久不见了,听说向总最近事务繁忙,在谈大生意,已经几个月没参加私下聚会,没想到,这次也是你代他来。”
奕则道:“哪里的话,程总,向总是临时有事,今早刚飞法兰克福,我也是落地后才接到通知。先替他给您赔个不是,等向总回来,一定约您小聚。”
他和那中年人浅浅碰杯,又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向函,刚回国,还在上大学,目前任职于锐颋艺术中心。”
程总面露了然之色,又跟向函碰杯:“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商场上就是需要你们这种年轻人啊!有新鲜血液,才能有进步!”
只是一味褒扬,别的只字不提。
向函矜持点头,抿了一口酒。
味道怪怪的,有点酸又有点苦,涩得要命。
向函梗着脖子把这口酒咽下去,面上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不动声色地消化掉这过于浓烈的味道。
奕则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情况,见状便换了一杯低度数鸡尾酒来,递到他手里:“不能喝就换这个,别勉强。”
他声音压得很低,声带沙沙振动,莫名有些撩动向函的心弦。带着凉意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向函温热的掌心,带起一阵过电般的细微战栗。
不对劲。
向函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略微清醒一些。
酒精似乎放大了他的感官,跟在奕则身边,他好像总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牵引感……像是被一条条细到极致的丝线包裹缠绕,每一条都将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心脏、他的目光指引向奕则所在的方向。
问题不大。
他的头脑依然清醒,下一个人上前攀谈时依然对答如流,只是心里总有一小块地方不受他摆布似的,直勾勾地总往同一个方向看。
“我去洗手。”他说。
向函把冷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冲淡了酒精带来的灼热感。他对着装饰华美的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反复观察,直到确信上面没有显露什么明显不对劲的神色。
手心里依然有些烫。
他思绪又不自觉地放空,好像一直在想着奕则,又好像什么切实的内容也没有想起,只有手心里指尖留下的划痕,和衣领上淡淡的柑橘香气,让他稍微有了些脚踏实地的感觉。
直到一道怪异的人声打破寂静。
向函抬头,看见镜子里一张熟悉的脸。
今天下午,刚刚见过的脸。
他和那位脾气古怪的艺术家,不幸狭路相逢。
郑唯帆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怪叫,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水龙头自动出水,他故意把手的动作幅度做得很大,水珠飞溅到一旁的向函身上。
即使是搞艺术的,在今晚这种场合,也难以发挥出他的“新锐”气质。郑唯帆今晚西装革履,只是衬衫领口敞开着,隐隐露出皮肤上刺青的痕迹,一直蔓延到衣服深处。他西装穿得也不够整洁,像是随便从衣柜里拽了一件出来,匆忙换上便前来赴宴。
向函下午刚刚与他不欢而散,眼下当然既无寒暄的必要,又无叙旧的情分,转身就要走。
“别急着走啊,小向总,看我们多有缘,聊会呗。”
郑唯帆嘻嘻哈哈地上来要搭向函肩膀,被闪身避开。
“郑先生。”向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有人在等我,恕不奉陪。”
他说这种文绉绉的话时咬字格外生硬,郑唯帆听得好笑,又大笑两声,拦住向函去路:“谁呀,谁在等你,不会又是偷偷摸摸抢了谁的女朋友吧?也讲给我听听呗。”
这人实在是太无礼了。
向函拳头硬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中学的时候和teenager打架,长大后又玩上极限运动,和年轻气盛的同龄人起冲突是家常便饭。
此刻牢牢拴住他道德底线的,一方面是说得不太溜的中文,另一方面……是奕则。
他乐于给向柘惹麻烦,但不能让奕则牵涉其中。
“我和郑先生没什么好说的。”向函冷声道,“让开。”
“不是谈合作吗。”郑唯帆却不依不饶,打蛇随棍上,“来谈啊,你给我讲讲是谁的妞在等你,我新作品集免费授权你们家展出一个季度。”
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向函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正打算一手揪衣领一手叫保安,把这个随时随地拿自己当甲方的混蛋按到水龙头下面清醒清醒,突然看见郑唯帆浑身一哆嗦,像蓬起羽毛斗志昂扬的大公鸡突然蔫了似的,讪讪地收回了拦在向函和门框中间的手臂。
“是……是你啊……”
谁?
向函转头去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向他走来。
“奕则?”
他下意识地上前阻拦,不想让这个神经病碰到奕则:“你怎么过来了,遇到点事,马上处理好。”
奕则却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站到身后。
向函比奕则高半个头,玩极限运动的男大学生,身体更是比常年坐办公室的奕则强壮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安全感这种东西,有时候和体型无关。
比如此时。
奕则只是淡淡看了郑唯帆一眼,对方已经乖巧如鸡崽。
“郑先生,久违了。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下次来锐颋,我们叙叙旧。”
“不了不了我哥们在等我,你们请便。”
郑唯帆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留下淡定的奕则和茫然的向函,一双深黑色瞳孔对上一双灰蓝色眼眸。
一瞬寂静。
奕则收回视线,转身道:“走吧,之前跟你提到的几位艺术家,这会正有空。”
向函简直对“艺术家”这个词过敏了,他幽幽道:“和姓郑的一样的‘艺术家’吗。”
“……”奕则不答反问,“他说什么了?不管他乱讲什么话,你都别放在心上。”
“他急得像是我抢了他女朋友。”向函抱怨,“莫名其妙,突然就上来找麻烦,要不是……”
要不是怕连累你,我肯定揍他。
后半句话,他含在嘴里没说出口。
说出来像邀功一样。没意思。没必要。
经过这一番突生的变故,那一点让人上头的酒精含量像是彻底被消耗掉了,向函的头脑再次清明起来。
几位新锐艺术家并不如先前设想的那般出格,也许郑唯帆在圈子里属于个例,也许是锐颋先前就与他们达成了友好的关系,也许是给奕则面子——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普遍都对奕则充满热情,不分男女——总之,向函与他们相谈甚欢,算是融洽地加入了这个艺术小窝。
年轻人之间总有相通的时髦话题。奕则谈完事情回来,见向函已经完美融入,便也不做打扰,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
奕则人缘太好,职级又不够高,很多时候不好直接拒绝,导致他在这种场合中总是从头忙到尾,再高超的社交技巧也难以应付一个接一个围上来攀谈的人。
还有相熟的人不知内情,过来跟他打招呼时,不忘探听:“奕总最近去分公司了?如果想换个环境,可以考虑来我这,有个新业务需要专人打理。”
奕则失笑,谢过这位熟人的关心,顺口回绝了他的招揽:“公司有另外的安排,有机会再合作。”
他要离职的事情尚未正式公布,具体何时发公告,要看向柘的意思。
向柘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外面跑什么重要行程,总部员工都难得见他一面,只有负责订票的秘书知道他的去向。
没必要再多想,那些事情已经与他无关。
奕则礼貌向熟人告辞。
灯红酒绿间,他心中骤然生出一股不知身在何处的困惑,纵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选择,也知道该怎样走下去,但人在看不清未来的时候,总会感到怅然若失。
要去读书了,但毕业之后呢?两年后,三年后,他是否还会回到这里?
如果最终结果依然是回来,那么中间所历经的变故与波折,是否全都没有意义?
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
因为世界很大,又很小。
世界很小的时候,总是容易三番两次撞见同一个人。
郑唯帆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一样蹿到奕则旁边,张口就是:“你把向柘踹了?”
刚刚走近的向函:“?”
他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