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函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跑得又太快,出去被其他员工看到,可能又要惹出一番议论。
事实上,从调令下达的那一天起,类似的流言蜚语就从未停止。常务副总通常是在总经理位置暂时空缺时才会被任命,把奕则放在这个位置上,属于跳水式降级。
而向函,名义上是一把手,实则毫无经验,处处受到副手掣肘,只要奕则想,完全可以让他整个任期内没有任何作为。
这样的安排,很难不让中层管理们多想。
短短几天,试图站队的有,私下示好的有,明哲保身的有,向人脉探听消息的有,想要两头下注的也有。奕则全都看在眼里。
但是不重要。
反正他即将离职。
奕则在备忘录里删删改改,把他原本计划交给向函的几个项目删掉,重新添加了几项日程上去,让这份短期计划表显得比原来更加面目狰狞一些。
这样,在下次向函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他就可以随机挑出一项令人望而生畏的课程内容,用于胁迫对方乖乖就范。
比如“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来聊聊‘如何合理运用koc媒介深挖客户痛点打通b2c关节’吧”。′?
如此,他算是拿捏住了向函的一点小软肋。
和大多数初出茅庐、但可获取资源极度丰富的年轻人一样,向函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知识面或能力的缺陷,对于别人已经明确提出,他却并不了解的东西,向函会尽力去学。实在学不会的,就去寻求其他替代途径。
对于奕则来说,只要稍微制造点困境,向函就会乖乖改变方向,朝他原本设想的路一往无前。
向函不是什么野心家,也不是什么空想主义者,只是一个尚未走出象牙塔,急于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热忱的年轻人。
这是奕则最终的结论。
行政主管敲门走进会议室时,看到的就是奕则脸上不自觉浮现的一点笑容,立时心中大惊。
不会吧,她暗忖,小向总出去的时候脸色那么差,奕副总却在里面偷笑?
已经斗到表面和平都维持不下去的程度了吗?
这才第二天啊!
纵然内心风起云涌,表面上,行政主管还是维持着职业微笑,轻声道:“奕总,会议室十分钟后有工程部预订,您这边如果有需要的话,我现在联系那边更换场地。”
“不用。”奕则起身,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又对她笑笑,很随和地回答,“是我忘记时间了。你们忙。”
走出会议室,路过总经理办公室时,奕则特意向里扫了一眼。
向函不在。
紧随其后的行政主管很有眼色地开口:“向总说要去洽谈客户,刚走。”
奕则点头,不置可否。
后面两天平淡如水般度过。
奕则基本没在办公室见过向函,可能是怕再被抓住去上一堂“黑话”课程,也可能是真的有看中的客户去深度追踪,向函那辆不算低调的跑车很少停在地下层,如果不是后台打卡记录,就算说他回大洋彼岸的大学继续上课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没有“拖油瓶”的日子一身轻松。
奕则又处理好了一部分往期工作报告,准备移交给自己的继任者——他并不知道这个位置上是否切实存在这样一位员工,截至目前,向柘并没有对人事部门透露出要聘请新助理的意向。
但这些都不是他一个要离职的人应该关心的。
他只做眼下应当完成的事。
九月的第一周即将过去,艺术中心主展厅的接替展览方案初步定稿,剩下两个小展厅尚未敲定用途。奕则正打算下午叫上运营团队主策一起实地考察一下,余光中突然瞥见一个游魂般的身影飘飘忽忽往总经理办公室里去了。
职业助理的本能让他快步上前。
“您好,您——”
手指刚触及那人的手臂,奕则就反应过来,认出了眼前的人。
是向函……昨日重现般的向函。
第一次见面时的服装风格卷土重来,极具冲击力的阔腿裤和叮铃当啷的金属配饰一时震得人有些失语.
奕则缓缓思考了一下,才道:“您又缺衣服了吗?”
向函:“……不缺谢谢不用买我想静静。”
他怏怏不乐地走进办公室。奕则没有跟上去。
想静静,那就静静吧。
不料,刚坐回自己的位置没几秒,手机又弹出消息。
【F:你可以进来吗?】
【F:和我一起静静】
奕则大概知道向函究竟碰了什么壁。
他心平气和地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不等向函吐露内心的苦闷,率先开口道:“向总如果有时间,现在可以和我一起去楼下看看场地吗?”
向函看着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跟了上来。
两人乘电梯下到一楼。主厅的画展临近尾声,即使是在工作日的下午,人流也肉眼可见地多了一些。奕则带着向函,并不看那些画作,而是专程沿着展厅的边边角角走了一圈。
“有什么感想?”他问。
向函并不懂他指什么:“哪方面?”
“哪方面都可以。”奕则道,“谈谈您愿意说的。”
他语气平平淡淡,用词却过分客气。向函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觉得这个敬称过分刺耳。
“我们之间的称谓还是平等一点吧。”向函闷闷不乐道,“喊我名字就好。”
“好的。”奕则平静道,“向函,谈谈你自己的感受。”
空气似乎微微一滞。
向函看着面前这个人,明明是干净漂亮的一张脸,却总要说出可恶的话,做出可恶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是精准朝着他的软肋去的,最温柔最恭敬的语气,却也最能扎穿他的心。
这就是商战吗?这就是向柘信心满满拿来打压他的杀手锏吗?
算他有本事!
因为向函忽然悲哀地意识到,即使在这种难堪的境地里,他心中最在意的仍然是——
这是第一次,奕则喊了他的名字。
见他垂头丧气,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奕则便主动打破了尴尬,点评起主展厅的设计。
“我第一次来艺术中心那天,也就是和你见面那天,一个人在展厅里逛了很久。”他说。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这面弧形的玻璃砖墙。”
向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剔透的玻璃墙通天彻地,在宽阔的大厅中生生开辟出一小块通透的独立空间,策展人似乎格外中意这一块地方,选用独立画架展示作品,别致的灯具垂落其旁,在玻璃墙里折射出星星点点微光。
“我并不了解建筑设计,也并不了解艺术理论。”奕则说,“如果让我来阐述这面墙的设计理念,没有底稿,我只能胡说八道一通。但是现在,面对真实的案例,至少,我知道了它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也知道了这部分单独的费项没有白花,它有存在的价值。”
向函似乎有点听懂。
可他依旧有些疑问:“我一直觉得,这些是运营部、市场部员工的职责。”
“是这样。”奕则笑笑,反问道,“向总只需要拉资源,做决策——那么,成功了吗?”
没有。
向函在心里说。
还没等他做出回应,奕则忽然转向了另一个话题:“我刚刚进入集团实习时,被分在事业一部,当时正在研发一款小型智能锁,很小、很微不足道的一个项目,技术上基本沿袭前一代产品,只做了几个锦上添花的新功能,利润和前景都很一般,现在早已经汰换掉。”
他看着向函,轻声道:“但我在那个项目组认识了总裁,他当时只是事业一部的副总,在组内担任负责人。”
向函一愣。
奕则忽略掉他脸上怔忪的表情,接着道:“在统筹全局的位置上,向总当然不需要事无巨细全部了解清楚,那是下面人的工作。但至少,策划是否吸睛,方案是否可行,项目是否能够稳妥落地,成本和收益是否平衡,是你需要看清的。”
他转头凝视着向函,眼神中仿佛含着重量。
“你应当具有这样的眼光。”
在主展厅转完一圈,两人又去看了一楼几个较小的展厅。
“已经确定了几家有意向的合作方,只是方案不算出众,也就暂时没定下来。稍后回楼上,我汇总一下效果比较好的几次案例,和目前的草案一起给你,你可以试着进行对比分析。”
向函点头:“好。”
他这会终于摆脱了先前怏怏不乐的状态,重新找回了一点精神,但还是有点丧,配上这身装束,又身处艺术中心这个特殊地点,看起来十分像个先锋艺术家。
奕则丢下手里的工作,陪他在展厅里闲逛几十分钟,这又让他忍不住遐想:此时在奕则眼里,他是否能算一个尚且还算有些可塑造性的笨拙学生?
这一念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
直到几个展厅都逛完,对它们的建造风格和优缺点都有了初步的了解,在回办公室的电梯上,向函才终于沉不住气,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觉得我能做好吗?”
奕则没有转头,电梯镜面倒映出向函委屈巴巴的脸。
他定定地看了镜子里的向函一会儿,突然笑了。
这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和以前的体面假笑都不一样,向函第一次发现,奕则笑起来,左边嘴角是有一个小梨涡的,整个人的气质也好像从严肃正经的高管做派变得有点轻松潇洒。他听到那张总说他不爱听的话的口中终于吐露出悦耳的声调。
“当然,”奕则说,“我就是为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