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梦惊惶了一瞬,镇静道:“郡主慎言,我实在是受不得吓。”
“怎么,你的好儿子没告诉你么?”秦惊鹤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几日前如意居,他当众对我不敬,言语轻狂,我当时心善放过了他,但眼下嘛,我改主意了。”
陶梦扭头去看儿子,见他眼神躲闪,心凉了大半,既是当众,亲眼目睹的人想来不会少,便是去向宫里求情,以秦惊鹤如今的身份地位,她怎能讨得了好?
陶梦垂下眼,不到瞬息复抬起时已然做出决定,她绝对不能失去儿子。
她看了一眼女儿叶之凝,后者接收到她的意思,立刻起身赔罪:“求郡主宽宥,我忽然记起前几日确是翻出了一些东西,之凝愚钝,不知是旧物,之凝愿为郡主奉上此物,请郡主让我去取来。”
秦惊鹤懒得理会陶梦母女的自导自演,让怀夕跟着叶之凝去,她们离开后,中堂一时寂静,陶梦大着胆子笑道:“郡主已有多年不归家了,伯爷时常惦念郡主呢,他还说希望今年祭祀时能与郡主一同……”
“掌嘴,”秦惊鹤眼皮都不抬,漠然吩咐,“一直到叶之凝回来为止。”
话音落下的同时,陶梦被身后的侍女按住跪在了地上,她被迫仰起头时,脸上表情尚处于茫然中,侍女几巴掌扇下去,她的脸庞明显地浮上红痕。
疼痛让陶梦回过神来,她尖叫出声,拼命挣扎却徒劳无用,秦惊鹤看向缩在椅子上发抖的叶之恒,杜若立即上前将他拽下椅,接着一脚踹向他的腿迫其跪在陶梦身边,此人一幅被吓破胆的模样,看都不敢看陶梦一眼。
不消半炷香,叶之凝捧着个匣子回来了,侍女停手,退回原本的位置,怀夕向秦惊鹤点了点头。叶之凝的目光从瘫坐在地的陶梦身上划过,恭敬地跪下,怀夕拿过匣子,秦惊鹤起身,即将离开中堂时,忽然回头扔下了四个字:“来日方长。”
随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三人眼前。
等到伯府重新恢复平静,被扇得脸颊红肿的陶梦突然发疯般锐声叫喊起来:“人呢!人都死了不成!”
叶之恒直到这时仿佛才醒过来,往后一坐,空中隐有一股骚味。叶之凝叹了口气,伸手去搀母亲,陶梦借着女儿的力起身后狠狠推了她一把,厉声喝骂:“好哇,你倒是端起伯府小姐的架子来了?你亲娘我被那小贱人如此欺辱,平日就数你伶牙俐齿,怎么方才就变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了?我自问没亏待过你,谁曾想锦衣玉食供出个白眼狼来!”
她一边骂,一边使劲去戳叶之凝的额头,叶之凝一声不吭,只是受着,而听到主母喊叫的伯府仆人此时小心翼翼地贴了过来,见主子们发怒,你推我掇,老管事壮着胆子跪了进去,颤声问陶梦有何吩咐。
陶梦怒气冲冲地朝老管事一顿数落,叶之凝瞄了一眼地上仍处在失神的兄长,其心中愤恨不必多提。
分明是他惹来的祸,母亲却只抓着她一人骂,叶之凝咬紧嘴唇,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情绪。
马车内,秦惊鹤打开匣子,里头叠着一沓泛黄的信件,只要一想到这些信是母亲亲笔所写,她的心绪便难以平静。
她的母亲,年少时是何种模样?为何会跟父亲……
秦惊鹤敛去眸底神色,想起陶梦的话,月底便是母亲的祭日,她确实该准备一下,只是这么一念及,母亲身故消息传来那日的混乱场景莫名涌上脑海。
怀夕见郡主神情黯淡,情知她是因长公主的事心情不好,她抓着杜若,防止杜若不老实,怀夕实属多此一举了,杜若老实得不行,马车内氛围略为沉重。
秦惊鹤还是迟了会,天色渐晚,她才赶在宫门落匙前回到昭阳宫,第一个迎上来的就是多日不见的李姑姑,她人至中年,收拾得十分利落,神态沉稳,一看便知是个性子稳妥之人,秦惊鹤自进宫起,就是由李姑姑带着的,可以说两人之间的情谊更像是母女。
秦惊鹤一看见李姑姑,如同见到了能不顾姿态倾吐一切的亲人,一路压抑的情绪再也忍不下去,眼眶瞬间泛红,她的声音带上了泣腔,里头的委屈溢了出来:“姑姑,我好想你。”秦惊鹤泪汪汪地投入李姑姑温暖的怀抱中。
李姑姑温声安抚她,抬眼看向怀夕和杜若,杜若早就躲到怀夕身后了,怀夕硬着头皮接住李姑姑的责问,无奈地摊了摊手。
李姑姑收回目光,扶着秦惊鹤回内殿去了,夜晚,待秦惊鹤睡下,怀夕拽着杜若乖乖守在外殿等候李姑姑。
李姑姑退出内殿,问出的首句却不是怀夕以为的:“我听说郡主跟世子一刀了断了?”
怀夕:“姑姑,此事千真万确,郡主明日应也会细细告知你前因后果,我也不知郡主为何想开了。”
李姑姑满意地连连点头:“不错,郡主及时止损,那祝朗行屡次不识好歹,我早就想训他一次,如今也好,正该如此。”
李姑姑对郡主从来都是无底线的纵容与溺爱,怀夕接受良好,继续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给她。
李姑姑听完,冷笑了一声:“好一个承恩伯伯府,若非太后顾忌皇家体面,那叶子寒的承恩伯早被撸了去,哪还轮得到几个小王八羔子在那作威作福。”
叶子寒即是承恩伯,秦惊鹤的亲父,常年不在京中,只知他是随一老道云游四海去了。
怀夕不敢搭腔,杜若点头称是:“姑姑说得好,正是此理。”之后,李姑姑并没多说什么,让她们各自歇息,她来给郡主守夜。
夜深露重,孤月高悬。
“昭昭,昭昭。”
是谁在喊她?秦惊鹤迷茫地往四处看,可所见皆是白雾,一方天地中唯她一人,昭昭是她的小名,《毛诗》有诗云: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乃是祝愿她的一生皆如骄阳照耀,顺遂平安。
知晓她小名的人屈指可数,秦惊鹤混沌之中犹然猜着究竟是谁,下一刻,白雾忽而散尽,露出一辆残破的马车来,她不受控制地走近,走近,直到伸手可触。
“昭昭,昭昭。”饱含不甘的凄厉女声打碎她的理智,秦惊鹤眼睁睁看着从马车里爬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长发女人,她以诡异奇怪的姿势向秦惊鹤爬来,抬起的手却是森森白骨,一些血肉粘连在骨头上,不停地往下滴着血珠。
秦惊鹤知道,曾困扰她多年的梦魇再度回来了,她并未亲眼见证母亲的意外,但不知何故,她一遍遍臆想着那时的场景,最终使其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连手指头都抬不起,任由对方血淋淋地爬过来,抓着她的脚腕一点点往上蹭。
“昭昭,救救我,救救娘。”
秦惊鹤低头,那人由低语继而变成尖声高笑,阴森的笑声回荡在各处,湿腻的黑发如藤蔓缠在她脸上,秦惊鹤伸手拨开黑发,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空白的脸。
空空荡荡,没有五官。
秦惊鹤睁开眼,浓稠的黑暗犹如一只巨掌,狠狠扼住她的咽喉,她感到周身发冷,黏腻的触感似乎仍然残留在肌肤上。
忽而,一豆暖光出现,驱散所有黑暗。“郡主,怎么醒了?”李姑姑举着烛台,掀起帐子,不料照见郡主脸色煞白的模样,她顿时沉声安抚道:“莫怕,我在,郡主,梦里都是假的,我陪着你。”
一如许多个深夜那般,她柔声安慰惊慌失措的秦惊鹤。
秦惊鹤坐起身,靠进她怀中,低声哽咽:“姑姑,我又梦见娘亲了,她问我为什么不去救她,为什么让她一个人。”
李姑姑摸了摸她的乌发:“那不关郡主的事,长公主不会这样说的,殿下她最是疼郡主了。”每年长公主的祭日之前,郡主总要做几天噩梦,每当这时候,李姑姑心疼不已。
“真的?娘亲真的不会怪我不想法子找她吗?”
那时郡主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小娃娃,能做些什么?李姑姑闭了闭眼:“真的,并不是郡主的错。”长公主落入万丈悬崖,所有人都说必死无疑,根本无需派人去寻,就是尸骨落入其中也是找不到的,郡主闹了几日,此事依然盖棺定论了,谁知它竟会成了郡主的心魔。
将秦惊鹤哄睡,李姑姑将烛台搁到一边,干脆守在床边。
翌日,秦惊鹤开始读信,母亲的字迹飘逸大气,措辞文雅,而叶子寒的字则稍显清丽秀气,两人的书信尽显情意绵绵,母亲若是迟了几日回信,叶子寒必定要写一大串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等黏糊话,活脱脱一个深陷情爱的男子。
当年如此深情,愈是突出如今的不堪。
秦惊鹤挑着母亲的信看完,分出叶子寒的信封入原本的匣子,母亲的信转移到她专门从私库里拿出的镶着金玉的匣子里。
下午,静和一脸春风得意的寻她闲话,瞧她的神情,定是对新收面首伺候人的功夫满意得不得了,秦惊鹤调侃了她几句,将自己昨日去承恩伯府的事说了出来。
惊得静和直嚷嚷为何不带她去,两人谈得正欢,怀夕走来,低声道:“郡主,世子在殿门口,说是想见您一面,还带了许多礼物,姑姑让人给拒了,但世子一直没走,他已经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了,姑姑让我问问您的意思。”
静和看向好友,默默咬了一口手上的糕点,双眼一亮,不愧是李姑姑,准备的点心都这般美味。
秦惊鹤挑了挑眉:“他有何事?”
“郡主,世子说想当面见您再说。”
“既是如此,姑姑想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不必问我,”秦惊鹤淡然道,“我跟他早就没了情分,他如何与我何干。”
怀夕点头告退。
静和笑起来:“这叫什么?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他活该。”秦惊鹤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一口糕点:“好吃就多吃点。”
殿外,侍女传送主子的意思,祝朗行面色白了几分,眸光如水波抖动,轻声:“是吗,她不愿见我……”
沉默了一会,他再次开口:“请替我向郡主道歉,府上的人冒犯郡主,我已处置,望郡主原谅。”
侍女应下,另一边的侍从客客气气地请他离开。
出宫路上,祝朗行身后的忠仆阿卫颇为主子不平:“世子爷,郡主也太无情了,你将府上的人换了一遍,诚心诚意来见她,还等了那么久……”
话还未说完,阿卫背上忽然便挨了一记马鞭,抽得他手上青筋疼得暴起,阿卫抬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俊美青年冰冷地望着他:“从今往后,你若再敢说郡主半句不好,便自己滚出侯府。”
阿卫从小跟在他身边,听了这话,难免不平:“世子爷,我……”
“郡主无论如何对我,我都心甘情愿,”祝朗行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的话,“是我对郡主求而不得,是我对她如痴似狂,无法舍弃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