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缭乱曲江烟 第3章 第 3 章

陆焕卿被小厮引到一处厢房，那里已经备好了铜盆、铜镜和热水。

这些仆从好生伶俐！他们做事情既快又稳，却一点不惹眼。陆焕卿更加觉得这位公主在御前恐怕也是格外受爱重的。

侍女为他上了一盏热茶，便笑着退下。

小厮上前来赔着笑：“郎君，这些都是公主身边伺候的女子，不好和外男走太近。有劳郎君亲自整理一下仪容。咱们就在外面，缺少什么唤一声就行。“

陆焕卿笑笑：“无妨，我也不惯别人伺候。”

他也不是很讲究修饰，简单整理了一下鬓发和幞头，便无事可做。等了半晌，陆焕卿干脆推开门，院子里侍女又笑着迎上来：“贵主恐怕还要一会，郎君先随妾身去挑些花卉吧。”

这次他们去得是先前瞧见的那座花房。陆焕卿松了口气。之间院子里摆了张藤桌。小厮早就剪了几朵碗口大的牡丹插在银瓶里。“奴想着这牡丹在进士宴上是一定少不了的，便自作主张选了这些。郎君看看还有什么喜欢的？”

陆焕卿也不忸怩，直言道：“我方才在墙外便看到后院的紫藤开得极好。只是不知贵主是否愿意割爱。”

小厮笑：”贵主吩咐了，全凭郎君挑选。只是紫藤树太高，其他人又都忙去了，怕是要劳烦郎君帮我扶一下梯子。“

陆焕卿自然是无不可。他在下面紧紧抓住梯子两脚，抬头看着小厮缓慢爬上去，手里用着劲，心思却被隔壁处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吸引。

只听五公主耐心解释道：“不是我要淘气，进士科向来为国朝所重。崔四郎言语唐突，不如随我一同去见个礼。否则小心崔老大人知道了拧你耳朵。”

“萧节度过几日就要送防秋兵进京了，妹妹何必要招惹这田舍郎！”

“什么话。西川军进戍，新进士登科，都是国朝大事，没道理厚此薄彼。”

“你…哎……五妹妹你明明知道怎么回事。”

……

西川。陆焕卿想，西川节度使萧箨在平乱中立首功，西南富庶又仅次于江南，可以说是捏着王朝的命脉。萧家莫非有尚主之意？但转念想，既是公主出降，为何还要顾及萧家人的情绪。一个未及笄的女孩，难道还要三从四德地拘起来。

除非这萧氏…借军功欺主。

那边声音渐渐低下去，陆焕卿便假装没听到，只是专注于他探花的使命。他连连指挥小厮转换方向。

“这串有些蔫，恐怕放不住。”

“有劳你够一够，右边那一串看着色泽正好。”

小厮配合着爬上爬下，倒也不抱怨。

他二人挑挑拣拣弄了四五串，少女少年才都陆续都出来了。陆焕卿看五公主还是那副自在的样子，倒是崔缇有些蔫，心里渐渐放心。

五公主的打扮也没有大变，只是多插了两对玳瑁簪，又用两串莹润饱满的珍珠在双髻上绕了几圈，绀色道裙配雪青色衫子，外又罩一层素纱罩衣。这装扮素雅里流露几分贵气，让外人不敢小觑，却也难以猜透她的身份。

小厮牵两匹马马上前来，五公主笑道：“你那毛驴虽好，一会只怕追不上我们。先借你一匹马，驴自有人给你牵回去。”

“贵人相赐不敢辞。”

陆焕卿大大方方上了马，他保持差公主半个马头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走着。小厮在他的腰带上斜斜地挂了一个箭筒，里面插得却是牡丹和蔷薇。藤萝花等另有两位小厮捧了托盘跟在后头。身后还有数名侍女携带各种物事跟随。

好个鲜妍明丽的少年行。

街边的行人偶尔会仰头好奇地盯着他们。头一次，陆焕卿对于新进士的身份有了一丝实感。

“你兄弟几人？家中可挂念？”

陆焕卿挠了挠头，”我兄弟二十三人。“

“二十三？这么多人，可是把族兄都算进去了？”

“算上族兄的话只怕还要多。我原是个孤儿，只是仗着门第余荫活到今天。陆氏有祖制，凡是族里愿意读书的，都可以由族学供吃穿，读书到加冠。即使考不出功名，也可以在本地立足了。”

五公主听了，指了指他洗得发毛的袍子问：“那你还爬墙淘气？衣服划坏了只怕也没人给你补。”

“其实我和同年打了个赌…”陆焕卿将彩头的事简单讲来。

他知道本不该说，这话题沉闷、俗气，可能还会让五公主觉得唐突了她的珍贵花草。但他性格素来坦诚，没有道理在帮了自己的人面前惺惺作态，便都如实讲了。

“就算你住得这禅房一年，明年此时又如何呢？”五公主听完微微皱眉，“守选便要三年，何况外面还有门荫、幕府举荐等等出身的人来争。外放去下县倒是容易些，只可惜你进士出身了。”

陆焕卿也没想过她真的会考虑这些，但是他并不想无端转移给她这些烦恼。

“我无意虚名，”陆焕卿身子高，向前倾身刚好够平视走在前面的她，“公主若真心可怜我，我便求来日在公主府做个录事。小生一定尽心尽力守好公主的钱袋子。”

五公主笑着用马鞭戳他肩窝，“说得什么鬼话！探花郎来做从九品录事，公主家令岂不是要用户部老尚书了？到时候御史参我的折子只怕能埋人。”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等笑够了，五公主又道：“要是你真成了官场遗珠，也不是不能收留你，你就负责天天替我写大字。”

陆焕卿马上道：”求之不得。“

说笑间已是到了曲江边。

其他新进士们正围着看辛如蕙带回来的几盆芍药，此时骤然望见陆焕卿被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人围在中间，后面还有若干仆从跟随，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全都拥上前来。

五公主不用人扶，轻巧地跳下马，大大方方和众人见礼。她虽然还未及笄，算是个孩童，可这些寒门进士们哪遇到过如此场面，只是一连作揖，头不敢抬，眼睛也不敢乱瞟。

崔缇见他们席不成席，闷闷无欢，叹了一口气，并不想继续站在这里。

他抬眼望见刘晏等在对岸饮酒，咧嘴一笑，”等我去找刘相公借两三个乐伎来助兴。”说罢策马而去。

五公主无奈笑笑，转头又问众人应试写得什么文章，赋得什么诗。

原来今年策论问得“安国全军之道”。

“小生写得是东汉大将军梁冀飞扬跋扈、连立三帝，以此论兵权制衡之道。”辛如蕙答道。

“小生写得是疏浚漕运。河、汴自贼乱以來正是漕运断绝，粮道不继，才致使前线节节失利。”周悠议道。

“小生进京前途径洛阳，见东都凋敝，百户不存一二，便祈望朝廷重振聚落，便利农桑，恢复两京繁华。”李瑞禾道。

此时公主见陆焕卿不答，便好奇地转过去：”先前倒是忘记问你。“

“和辛贤兄的差不多，也是说兵权。宦官监军本为权宜之计，然贼乱平定后，却借机握兵擅政，且常离间计于藩镇与朝廷之间。如今大定，应逐渐恢复旧制，厘清权限。”

陆焕卿原本以为五公主会点评两句，谁知道她皱了一下眉，道：“有点倦了，去看看那边投壶玩得怎样了？”

后面就有人窃窃私语：”贵主年幼，你们这些高谈阔论，还是收一收吧，别把人闷到了。“

众人觉得有理。便去玩了一会投壶。过会崔缇果真带着一班乐工回来了。众人就叫起了个欢快的调子，玩起了击鼓传花，花停在谁手里便要赋诗，否则自罚一杯酒。

第三遍的鼓声没停，周悠议就扯了扯陆焕卿的袖子。

“怎么，你害怕作不出来？”陆焕卿心情极好，笑着调侃道。

“陆兄弟，别说笑了。快看那紫云楼上，彷佛站了人？”陆焕卿依言望去，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紫云楼，上面不知何时多出几个男子。虽然隔得远，望不见人脸，从衣饰姿态来看，那绝非寻常的宫人。

紫云楼既然是皇家园林，公主必然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两人不由得往上席那边看去。有侍女上前说了两句，公主和崔缇相视皱眉，不望紫云楼，却反看向隔岸另一侧刘晏等的帷屏。

陆、周二人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刘晏那边席间人呼啦啦全部站起，不分紫袍红袍，更别说底下穿青着绿的中下层官员，通通面向紫云楼那一边拱手遥拜。

那上面站得是皇帝吗？陆焕卿也没见过今上，但直觉不像。他正要问周悠议，只听身后一片惊呼。

回身时两个青衣宦官已经骑着马，直冲到席上。顿时桌椅翻倒，汁水狼藉，踏烂的瓜果变成一滩滩泥，一片污秽全融在茵褥上。

这两名宦官冲得太急，差点拉不住马，只得全力一拉缰绳。马被勒得难耐，登时从后蹄立起，在空中乱蹬。周围几人害怕被踏倒，也顾不得地上脏污，连翻打着滚躲避。

陆焕卿和周悠议被逃离奔马的乐工撞倒，他忍着痛一边爬起来，一边寻找公主和崔缇。

她们不见了！

可气这两个小黄门也不管杯盘狼藉，也不下马，仍然笑嘻嘻地问众人：

“杨可久，刘棻，陆焕卿，是哪三位郎君？咱们殿中监愿请府中一叙。”

殿中监正是陆焕卿在策文里批评过的，那位执掌神威、神策两支禁军的大宦官——徐成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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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士们陷入一种同仇敌忾的静默。虽然一时间没有脱困的妙计，他们也不愿轻易把同年交给这群鹰犬。

两个小黄门见此，跳下马，看似随意地挥挥手，身后数十个玄甲军士立刻上前开始推搡。

“若是同年情谊可贵，诸位便一同随咱家来吧。”

陆焕卿握紧了拳头，正思索着如何周旋。混乱间他感觉被人拉住手臂，正要挣扎，回头一看却是公主和她的一个小厮不知何时潜到身后。

“怎么……？”

“听我说…绝对不可以和他们回去！”公主的声音微微颤抖，“下了他们的私狱，便别想活了。”

“那边吏部刘尚书认得吗？他兼任京兆尹，统管京中治安。你寻个理由叫他把你投进大理寺狱——别说我教你的。”

陆焕卿听明白了，只要进了朝廷的监狱，文官们或许还可以力争公道。若是被宦官带去他们的私狱，只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小厮已经一掌将他拍出去：“痴书生，如何敢冒犯咱们公主！”

小厮这一巴掌的力可不小，声音也洪亮，引得人们转头来瞧。然而陆焕卿借势已经跑出去数米远。他一边跑还一边高呼着：“我就是陆焕卿！我就是陆焕卿！”

两个青衣黄门听了立刻要上马追过去，周围几名进士顾不得许多，立刻将他们团团围住，奋力抢夺马的缰绳。

杏树林这边一时混乱不堪，五公主的小厮赶紧护送着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崔缇一面为她开路，一面瞅着四下无人，偷偷指挥家奴将杂物投向青衣黄门的马下，让他们行动困难。

身后的混乱，陆焕卿根本顾不得回头看，只往对岸的帷屏方向一路冲刺。杏树林、石桥、船坞……全都像影子一般划过。

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幞头更是随着风呼呼乱甩。真碍事！他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将幞头一扯，直接甩在路边。

眼看着那边刘晏那边仿佛要走，陆焕卿纵使双腿酸痛，胸口像是要炸开，仍然逼迫自己加速。风声与心跳声在耳边交织成一片。

他终于冲进刘晏的帷屏时，刘晏一条腿已经跨上马背。其余的官员各怀心事，此时事出突然，他们各个目瞪口呆，竟忘记上前拦住不速之客。

陆焕卿冲上去一把推开牵马小厮，拉住刘晏的大腿，硬生生将他拖了下来。

幸好这人不是武将，不然我怕是要被捶死了。陆焕卿不无侥幸地想。

陆焕卿扑在刘晏身上，将他按倒在地，气都喘不上来，嘴里一气乱喊：“刘相公…为我…评理！刘相…为我…评……理！”

刘晏和陆焕卿两个人都瘦骨嶙峋，一番扑腾下来陆焕卿觉得简直肋骨要硌断了，只怕刘晏也不好受。就在陆焕卿觉得快要压不住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将他提起来。

一个阴沉的声音道：“评理？先治你一个殴辱官长！”

陆焕卿视线模糊，但凭大致形状，能望见两个青衣宦官已经带人往这边追来。他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刘晏，后者已经站了起来，整了整襕袍，走来低头端详着陆焕卿的脸：

“你是新进士陆焕卿？”

陆焕卿绝望道：”是我，是我。请刘公把我带到大理寺审问！“

“就依你，”刘晏转过身，对身后两个年轻人摆摆手，“把他捆到狱里去，要快！”

两个年轻人心有灵犀一般，将陆焕卿手腕随意捆了两圈，就将他丢到一架板车上。几个人像逃难一般，抛下所有杯盘桌椅、围屏乐器。刘晏骑着马在前，两个年轻人一个赶马，一个在板车后面看守陆焕卿。

一行人把马打的飞快，直冲长安城北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