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曲池两个坊里绕了三四圈,陆焕卿发现找贵人讨一枝花,不比考前行卷容易。
听闻往年探花郎走到哪里,人们都是笑脸相迎。不说相逢意气斗酒十千,至少不会是骑着头毛驴,把门板拍遍,也无人应和。
但是彩头可是一整年的房租! 且不去说那官场与虚名,陆焕卿眼下最要紧的,是保证自己至少能生活。
他估摸着,辛如蕙在京城有亲戚,也没有那么大的气性,大约找熟人讨几支寻常的牡丹芍药便回去了。那么他若能从胡僧手里讨一支西域郁金香,或者富人家暖房里找一盆先时而放的蔷薇,便可出奇制胜。
这样想来或许也不算太难。陆焕卿心里有了些主意,便又往北走了一点,到修政坊那边去碰运气。
小毛驴驮着陆焕卿慢悠悠蹭上一座石拱桥,眼前骤然开阔,出现在陆焕卿眼前的是这料峭早春难得一见的景象。
他牵引缰绳的手顿时一滞,小毛驴发出不满的鼻音。
但陆焕卿顾不了这么多,他只看见不远处的一片砌石围墙顶上,赫然一片如霞如雾的紫藤花,那盎然的样子,让院内院外如同两个季节一般。
能拿到那姿紫藤就胜券在握了。陆焕卿心里盘算着。这围墙看着不高,待会要是无人应门,就是翻上去掐一串,贵人应当也不放在心上吧。
毕竟探花郎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这是名士风流。
淘气的心思一上来,便收不住了。陆焕卿一溜烟来到围墙下,见四下无人,便踩着驴背攀上了墙头。
好歹先看看里头何种光景。
这院内如洞天福地一般,不顾墙外萧瑟,自顾自地一派桃红柳绿。紫藤馥郁的花瓣飘落处,还有睡莲含苞待放。这是秦地可以生长的植物吗?
陆焕卿直觉有蹊跷,便循着池水溯源,果然被他找到关窍。
院内不知从何处引一道活水,堆了石沙做成浑然天成的溪流状,一分为二,一处到花园,另一处竟然穿进建筑里去了。这水流却断不可能来自寻常的溪或井,必是一眼温泉。活的温泉水,既培育花木,又巧做地暖,省了冬日烧碳烘薰着贵人。
这是何等的富贵?常人想得到,也无法独占这一眼珍贵的天然温泉。他难道误闯哪位致仕高官的修养之所?
陆焕卿光顾着看,没留意水亭廊柱后面隐着一道瘦小的影子。因此当他一转头,视线正撞上一对冷冰冰、乌沉沉的大眼睛,吓得他差点从驴背上踩空。好在他双手及时攀住了石墙的边缘,他下意识地一撑,半个身子便探进园内去了。
这下看起来更像小偷了。
“失礼,在下没有恶意!”陆焕卿连忙一边调整姿势,一边打着招呼。等他站定再看,那小人原来是个小女冠,约十二三岁的样貌,头顶梳着双环髻,身穿绀色花罗道袍,做派颇为老成。
但不管怎样,是小孩子,就比大人好打交道多了。
“小师姑,我是这一科探花郎,远远看见这道观里的紫藤花开得好,能否请你代我向这里管事的讨一支?”
小师姑眼眸低垂,似是没有听懂。陆焕卿正在想要不要给她解释一下什么是科举,什么是进士宴,那女童突然莞尔一笑,对他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就是管事的。”
说话间她已轻盈地走到墙根下,以手示意:”郎君往那边去,有个侧门,可叫婆子带你到花房去,想挑几支便挑几支。“
今天真是碰到好心的仙姑了。陆焕卿忍不住勾起嘴角,”多谢!“说罢,跳下骡子便去找那侧门。
这小姑娘衣着不俗,容止闲和,恐怕是哪位贵族之女在此修养。唐人崇道,富贵之家若有体弱多病的子女,有时会建立一个私家道观,让他们修行到成年。
只是陆焕卿并不相信修道积福之类的说法。他只看到这小仙姑眼底一片郁色。他觉得,小孩子还是多在外面活动才能滋长元气。
若是自己今日赢了彩头,手头宽裕,便去集市上给她买些新鲜玩意来,也算报恩吧。
进门前陆焕卿边理袍子边还在想这事。哪知,那乌头门无声间已经打开,里面出来的却不是婆子,而是整整一大群人。
迎面来一个穿圆领袍的侍女,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再后还有若干拿着洒扫工具的粗使丫鬟。陆焕卿愣神间,一名小厮已经将陆焕卿的驴子牵走。
“不是,我……“ 陆焕卿刚要解释。
那侍女一脸倨傲的神情对陆焕卿道:”知道。跟我进来——不要东张西望。“
她和小厮一前一后将陆焕卿夹在中间,姿态不低,由不得他不去,也断不会让他乱走。
他们走得是一条小道,踩着染了青苔的青条石陆路,从藏经阁和讲堂穿过,却不是向花房所在位置去。转过墙角,视野开阔处,白壁丹楹的正殿前仍有一处爬满紫藤萝花的长廊,六名华服少年围着一张局脚桌正在小酌。
见他来了,他们不约而同散开,色泽明丽的衣料飞扬而起,如同花瓣。陆焕卿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中间往里还坐着一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小师姑。
陆焕卿愣了一下。这女孩是个什么身份?
方才那几个纨绔,从服色来看皆有品级;其中二人年纪虽轻,蹀躞带上挂得还有银鱼袋。若要被他们视为核心,此女门第非同一般。
且不说那几人流露出的警惕,就看那小师姑,先前恹恹的神情已经完全变换成揶揄。一切似乎尽在她掌控。
陆焕卿心里有点不舒服。这回怕是闯祸了。看样子这些纨绔要拿他取乐。
侍女背后推了他一把,陆焕卿借着力只能趋前几步,狼狈开口。
”在下吴郡陆氏,名焕卿,字士融。幸为今科进士,奉命探花。谢谢师姑愿意相助。“
陆焕卿边说边揖了一礼,借着这个机会,几人可将他好好打量了一回。
只见他弱冠之年,瘦高,像抽条抽得太快的竹子,连着脸都有些脱相了。只是眼眸如一汪活水,奔流在浓眉和颧骨之间。
他身上磨得毛了边的袍子里露出一边簇新的锦半臂。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活拮据,倒又有点御风而行的轻盈。
一如诗品: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幸会。我是李家五娘。不过在这里,她们都叫我**琼华真人**。”那女孩的声音里有一丝讽刺。陆焕卿很明白她,不到自己肩膀高的一个“真人”,确实有点好玩。
陆焕卿的声音也不禁带上一丝笑意:“见过五娘,某在族中排行十一,可以唤我陆十一。”
五娘笑笑,没说什么。她身侧最近处身着绿色龟甲绫袍的少年早就不耐烦了。
“就不介绍了,反正以后也是无缘。”
五娘无奈道,“怎么这样说?”然后她转头对陆焕卿笑笑,”这是崔缇,你可唤他四郎,他在禁中任千牛卫。“陆焕卿早就看出他身上佩刀,又很骄矜身份,猜着了必是禁卫之一。
陆焕卿照礼一揖,崔缇则看都不看,自顾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了。
“这些寒门进士,虽说有些学问,但官场之事哪是读几本书就能明白的?不懂人情世故,眼界又小,最后还是得被外放。朝堂上的大事,没有个十数年的浸淫他们玩不明白。”说罢崔缇很得意地斜睨着陆焕卿道:“等到那个时候再换了名帖不迟。”
他将腿放下,又添一句:“也不知十年之后回不回的来呢?”周围的少年听了都嘻嘻哈哈笑开了,只说他促狭,却没人为十多名寒门士子仗义说一句话。
这些纨绔!先前奸相当权,这些所谓世家没少跟着巴结。现在朝局只是稍定,河朔藩镇仍然拥兵自重,时局暗流涌动,他们只管在这里品评人的出身,又有几个肯出去和那些地方军镇周旋?又有几个舍得富贵,肯出头去剪除宦官?
陆焕卿只觉得热血上头,只是不好在主人前面喧哗。
气氛尴尬之间,五娘打了个呵欠,很不经意地道:”崔四郎,我看你还是想得太无趣了。不把他们派出去,都拘在京里,哪有人能凭诗才勾勒我大唐的壮丽江河?”
“就比如说这谪仙人李白,贬谪出长安得有十余年。他官声不显,但诗名远播。去年耶耶还想诏他回来京里,只可惜他已弃世。“
她叹了口气,复又托腮笑着看向崔缇:”譬如这种情况,他们将来通通变作什么谪仙、现世佛的,你再想求他们题诗、题扇,可就大不易了。还不快快与陆郎君道歉?“
众人听了大笑。纷纷要崔四郎给陆焕卿作揖。崔缇怒不可遏,转过头去通通不理。
但陆焕卿却在想另一件事。诏李太白回京的是当今天子,管天子叫耶耶的…只能是公主。
陆焕卿苦笑,她言语之间虽有解围之意,却也流露出对寒门进士的戏谑,仿佛他们只是会唱会颂的一只安南鹦鹉。一时间他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偏偏此时草丛里一只乌黑锃亮的大蝎子爬了出来。少年们倏然跳开,眼见着蝎子向公主那边去了,崔缇竟然想要拔刀去劈。
周围人怕被刀扫到,都急急躲开。眼看他动作莽撞,陆焕卿轻喝一声:”不可。“然后一个跨步上前,手指精准掐住蝎子的要害处,将它捏走。
“多谢你。”五公主松了口气,“我还是喜欢冬天。没有这么多虫鼠乱爬。清清静静地赏雪多好。”
“恕我之言,公主这个发言,太养尊处优了。冬日在公主看来是静美,于穷人而言则是肃杀,多少人缺衣少食捱不过呢。”
陆焕卿畅所欲言,崔缇对他怒目而视。
陆焕卿觉得好笑,便把那大毒蝎子举到崔缇眼前:“又比如这蝎子面目可憎,实际上也是一味治疗风湿的良药。这种品相的能卖上八百文到一贯钱。如果诸位不需要,小生就笑纳了。”
蝎子的勾尾一动一动,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五公主脸上淡淡地,只是对侍女说:“给他拿个罐子来。不能捧着那毒虫在这里走来走去。”
众人默默无语,看着他们处理好了蝎子。此时气氛比先前更为低落。陆焕卿倒是觉得,今日就算探花拿不了头筹,卖了这鞋子也能在京中再活个两月,心情反而好起来。
五公主身边的侍女对门口丫鬟打了个颜色,那丫鬟跑出去,不一会领着几个小厮,拖着好大一个铜盘往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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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揭开铜盘上的罩子,里面是七碗樱桃糖酪。
“没留意有客,怕是备少了。奴再去做来。”五娘、不,五公主只是往那边扫了一眼,丫鬟便惶恐告罪。
陆焕卿连忙推辞:“不能怪这位女使,本就是不请自来。再讨点心吃,怎么好意思?小生也该告退了。”
“郎君安坐,这也不费什么。”
那崔缇最看不得拉拉扯扯的,站起来不耐烦道:“我不用了,之前那毒虫看得我反胃,就把我那份端给那个南方獠子端过去。”
被他这样一说,陆焕卿当然不肯接,然而又不想惹事,正气恼时,五公主语气淡淡地又插进来。
“人家不一定瞧得上咱们的点心。”
陆焕卿懵了,这真是祸从口出,先前呈口舌之快,原以为替她抓了毒虫,扯平了,也就过去了。现在这刁蛮公主要作弄自己,崔缇则在一边幸灾乐祸,怕是没有人能解围了。
“贵主,这从何说?”陆焕卿硬着头皮问。
“你祖宗不是在王丞相家吃了一碗酥酪,坏了肚子,跑回去到处说北方人害他性命?“五公主嗔怪道,“就怕出了我这门,你到处说我们不是,闹到公堂上去。”
陆焕卿心里一转,马上听懂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其他几人有的也忍俊不禁。只有崔缇和两个年纪小的仍然愣怔。
“崔四郎,《世说新语》,你可听懂了?”一个红衣少年笑着问崔缇。
“我们几个是武官,不管这些白脸酒鬼的陈年旧事。”崔缇有些恼了,两个小的也跟着点头。
“那还是劳烦陆郎君给大家讲来才有趣。”红衣少年彬彬有礼地对陆焕卿笑。
“你看他也满脸茫然,怕是指望不上。”崔缇挑衅道。
陆焕卿是正经进士,他当然知道。他只是有些意外,这个刁蛮公主会熟悉这些冷僻的典故。
他告罪一声,对着崔缇解释道:“晋元帝时朝廷南渡,江南士族对新来者多有防嫌。有位南方的陆太尉前去诣见当时的丞相王导,在席上被迫吃了北方奶食。陆玩吃不惯,回去大病一场,到处说自己差点做了北方的鬼。”
五公主在旁边补上一句:“唉,说起来正经追溯世族门阀上去,什么五姓七望的,哪里比得人家陆氏根基深厚。粗茶淡饭的,可不敢乱给他吃。”
端酥酪的侍女回身便要走,陆焕卿赶紧站出来拦住:”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陆玩据称为人宽厚,也免不了有这样的偏见。小生在这里就表个态,代整个陆氏赔不是。“
说罢,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酥酪,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三两口便将一整碗吞了下去。
他一饮而尽,正要用手抹去嘴边的汁水,早有侍女端着铜盆和毛巾快步上前。
陆焕卿接过毛巾随意擦了几下,不去理会他们眼光。
说到底,五公主给的面子已经够多了,两次以玩笑化解他的尴尬。这是一个宴饮的场合,他也不在乎自己配合一下,当一回滑稽解闷的清客。
糖酪的凉意沁身遍体,让他镇静下来。陆焕卿大胆地扫视着面前诸人,看他们神色各异。崔缇呢,还是一脸恼火。其他几个少年有的不屑,有些表情却带着一丝玩味之意。五公主本人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陆焕卿心中一动,难道这六名少年,是她不能自由遂心的原因?
萤窗雪案,一朝题名,金銮殿里天子召,不问苍生只伤春。
帘卷宫墙,几载诵经,藤萝花下少年游,欲谈天下需借典。
流落天边的谪臣,幽居锦帷的女冠。五公主之前说李白,何尝不是在描述一种命运的参互。
陆焕卿感叹,枉费自己是个进士,差点没能听懂!
有人、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十分忌惮这位素性机敏的公主,将她隔绝在此。
陆焕卿不懂勋贵们有何打算。他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成天困在这里容易损伤元气。
他毫无预兆地走到五公主面前,诚恳道:”贵主,说到底,寒门和高门,南人或北人,都是百闻不如一见。贵主若是好奇,不妨随小生前往曲江一观。“
五公主依旧托着腮,眼睛望向天边,彷佛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只有一瞬,陆焕卿也捕捉到她嘴角泛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好啊。却之不恭。”她不看陆焕卿,倒盯着崔缇,后者腾地一下站起来。
“公主!“
她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道:
“各位都去准备准备吧。“
其实不止王导和陆玩有过南北口味之争,唐朝也有大臣被迫吃奶制品然后闹肚子的记录。
唐宣宗给翰林学士吃“银饼”,导致俩人回家躺了好几天。
我很喜欢奶制品,不过外出时候通常会避免。这个东西太容易坏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背刺你。
但我实在想不出来如果和皇帝说话说到一半大臣开始窜稀,是怎么个处理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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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