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浑浑噩噩地走出洗手间,其他的服务生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渍,纷纷转脸不愿搭理,以免被她牵连。
小玉没有去后厨,而是扶着扶手冲上了二楼。
她要找温与兰,她想要求救,温与兰跟她出身一样,肯定会理解她的心情。
太虚厅门口有人守着,小玉脑子一热冲上来,却连门都进不去,她只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看门人道:“大老板什么时候出来,你管得着吗?”
小玉犹豫了会儿,趁对方不备,跑到离茶室最近的窗户大喊:“救命!救命!”
“你发什么疯!”两个看门小弟连忙过来押住她,掐住她脖子往下按,“想找死么?”
小玉愤愤抬头,一声比一声高:“救命!救命!”
喊了几声,窗户没开,门开了,温与兰怒气冲冲地探头,看到竟然又是小玉在闹事,不禁嘴巴张了张,眯眼道:“你敢在太虚厅门口喊救命?我想你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说罢,她使了个眼色:“把她带到楼下去,别吵了程老板。”
“兰姐,那她……”看门小弟想要个处置的命令,温与兰不耐烦地挥手道:“直接送走吧,都不知道有多烦。”
小玉眼见没有机会了,蓦地厉声喊道:“只有你能救我,我被人强.奸了,我要找他!求你帮我找到他吧!只有你能帮我!求求你了!”
温与兰眼中“腾”地升起怒火,仿佛小玉踩中了她的尾巴。
“你真是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出口,这里是说这种话的地方吗!”
她瞥了一眼门,略有心惊。
小玉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那名清纯的女孩儿攀着门,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她们的视线就像磁铁的两极,总是在同一时间对上,直直看进双方眼底深处。
看门小弟强行把小玉往安全出口拖,小玉惊醒,倔强地重复道:“只有你能帮我!求你了!我就这一个请求!求你再来找我,我叫——”
她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嘴巴就被小弟用绳索勒住。
这番骚乱已经引起了楼下的注意,他们没有走大楼梯,而是拐进了一间配菜室。
这间房间结构异常奇怪,平时用来传菜的口子竟然能打开一扇门,里面是黑洞洞的,小玉拼命挣扎不敢迈进去。
那好像是一个具象化的深渊。
可不容她拒绝,还是被扭送走了下去,她全程哆嗦着闭眼不敢看,怕到处都是刀,都是火,甚至是油锅,跟那盆沸腾的海鲜汤锅一样冒着热气。
幸好没有她揣测得那么恐怖,她被扔到了大排档的后门,领班也提前等在那里,把结算的工资甩到她旁边。
“跟介绍你来的人说,不要再送人过来了!真是的,狗咬吕洞宾!”
硬币铛铛地滚出老远,小玉趴在地上数了数那几张纸票,攥紧,放进袄子内里的夹层,靠墙坐着,失神伸手去接天上的雪花。
雪花?下雪了?她从出生就没有看见过雪。
接到手心她才发现是撕碎的两元纸币,是从楼上的窗户扔下来的,那里还传来开心的笑容,有孩子在笑,也有女人在笑。
小玉跪在地上,把纸币碎片重新拼合,缺了其中一块,她想方设法用把其他碎片挪过来一点补上,可于事无补。
这时,一道温柔的呼吸在她耳边停了下来:“你还好吗?”
小玉保持着跪姿茫然望去,是楼上那个清纯的女孩儿,她的眼睛太清澈了,像天刚亮时的蔚蓝色海面。
“起来吧,地上多脏啊。”
女孩儿没得到答案,也不着急,搀扶着小玉的胳膊,还帮她拍去袄子上的灰尘。
小玉喃喃道:“谢谢,地上不脏。”
女孩儿道:“这儿是酒店的后门呢,垃圾车都从这里走的,全是油点,怎么会不脏呢?”
她扶着小玉一直走到路口,招了辆计程车,问小玉:“你住在哪儿?”
小玉却紧张地说:“很远,过去要很多钱。”
“没关系,先把你送到家吧,师傅,先往大路上开吧。”
一个小时后到握手楼,师傅没有进去,理由是里程表刚好到,进去就要多给钱了,小玉便连忙下车。
她没有制止女孩儿付钱的动作,搂着胳膊往里走,女孩儿追上来说:“你住在这里吗?这两栋楼离得好近哦,打开窗手都能伸到别人家里呢。”
她抬头,刚好看到的就是小玉那扇窗。
小玉在楼梯口停下,本以为会在女孩儿眼里看到对这种生活条件的鄙夷,可又失策了。
女孩儿抚摸着白粉墙壁上被小孩用钥匙抠出来的各种简笔画,说:“这画的是米老鼠吗?”
“是舒克和贝塔。”小玉瞄了眼。
附近的电视机经常放,她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我叫小玉。”她咬嘴唇轻声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叫我金金。”女孩说,“金子的金,两个都是一样的字哦,不过这是我的小名,很少人这么叫,偷偷告诉你了,你也偷偷地叫,免得被人发现我们认识,好不好?”
金金狡黠地朝她眨眼。
小玉想,原来她也有秘密,所以不能告诉自己她的姓名。
这样更好,小玉释然了,甚至更放松了。
她不愿意展示自己的窘迫和可怜,即使这些早就已经被对方看见了,可她还是能收则收,就像衣服上破的洞,哪怕缝补起来,也要绣上花纹,让它看起来好像没有破过。
打开房门,小玉伸手拉开了灯。
金金礼貌地让她先进,问她要不要换鞋,小玉说不用,她才轻轻走进来。
地板咯吱叫了,金金脱下围巾看了眼坡跟鞋底,说:“我过年又吃重了。”
小玉摇头道:“不是的,地板换过,没有安装好。”
小屋没有地方给金金坐,她身上的呢子裙时髦靓丽,看起来很值钱,床单在她旁边就像是那枚藏不住的补丁。
小玉洗掉了脸上的泪痕和污渍,脱掉袄子,卷起毛衣袖子,胳膊上赫然有几道掐出来的手印。
她不知道金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送她回来的。
温与兰的代表?负责善后的人?还是只是同病相怜呢。
走出浴室,小玉看到金金坐在了桌子上,自由地荡着腿扭头看窗外,她的裙子如同花边也荡漾着,见小玉出来,刚想说什么,小玉却脱掉鞋子钻上床,用被子捂住了半张脸,呆呆地看她。
“你……”金金从她的身体语言里看出了抗拒、自我保护,便不再轻松地荡腿了。
小玉放下被子,说道:“你为什么要送我回来?”
金金摸着桌檐沉默。
在这个一无所有却美得惊人的女孩儿面前,她竟然有了一分情怯。
“我听到,你说……”金金尝试开口,“你被……”
“我被强.奸了。”
“……”
哪怕小玉这么平静地说出来,丝毫没有在温与兰面前的歇斯底里,金金的心却还是抖了一下。
她的同情从那双清澈的眼里透了出来,小玉低头道:“你就是想问这个么?你听到的没错,我被——”
没有说完,金金急忙打断道:“我已经听清楚了,不要再说一次!”
她跳下桌子,来到床边坐下,握住了小玉的手。
“我想帮你!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帮你好不好?”
小玉道:“你是替温与兰来套我话的吗。”看到金金错愕的目光,小玉吸了下鼻子,坚定说道,“只有她能帮我,其他人都不能。”
“为什么?”
“因为只有她和我一样。”
“你们哪里一样?”金金快速反问。
这个问题小玉前不久才在心中辗转思考过,她也没得出答案,又如何回答金金呢。
良久,小玉才凄凉一笑说:“我和她,都是小姐,你明白了吗?”
人和人之间,是靠认同感划分群类的,而有些认同感是长了刺的篱笆,外人免进,里边的只能抱团取暖,即使出去了,身上也会留下抹不去的烙印。
富人不会和穷人玩,公主不会和妓女玩,前者的标签尚能改变,后者却是伴随着人一生的,永远不会相融。
小玉等着金金告诉自己她的身份,她的职业,她的痛楚,分享伤疤是最简单的拉拢人的手段,她望着金金清澈的眼睛,一旦对方撒谎,她就能立刻看出来。
金金说:“可我们也一样呀。”
“我们哪里一样?”
“我们都一样漂亮!”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小玉在金金的脸上没有看到戏谑、欺骗等等。
长相,是啊,长相是一切的原罪吗?
因为长得漂亮,就要被欺负,被看轻、被挂在嘴边色眯眯地调笑觊觎。
漂亮,像一块敲门砖,敲出一条看似轻松却充满恶意的捷径,所有人都知道这条路不好,可前赴后继的人在往路上走,或者被人往这条路上逼。
不,不是长相。
唯有贪婪的恶,纵情的恶,不加掩饰的恶欲,才是一切的原罪。
长相不过是天平上的一粒沙子,当天平向恶的一边倒去,美丽、丑陋、平凡……都会被堆到另一边来维持平衡。
金金再次握紧小玉的手:“相信我,我可以帮你,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个机会,不是吗。”
小玉沉思了很久,将被子掀开,金金立刻蹬掉鞋子钻进去拥抱她的身体。
“好冰啊。”金金惊呼,“你穿着毛衣怎么还这么冷。”
“东明的冬天,一直很冷。”
两个细长的女孩儿挤在狭窄的床上,小玉把毛衣撩到上面,露出淡绿色起球的保暖底衣,她握着金金的手,抚摸自己的腹部,金金疑惑道:“怎么了?”
小玉轻声道:“听到声音了吗?”
“没有呀。”
“曾经有的。”小玉坚持道,“这里面曾经怀了一个孩子。”
金金趴在金金的肚子上,愕然抬起头。
小玉道:“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阿志,他让我来到东明,说要打拼一番事业,可他却带着我去了越辉,告诉我那里能轻松挣到很多钱,我不肯,他就把我卖给了别人,拿了钱人间蒸发,我却被迫背上了他的债。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找他,我想告诉他,他本来会有一个孩子。”
金金喃喃道:“你找温与兰就是为了阿志吗?”
“不,不是,找他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小玉的眸子染上恨意,“我要找的是那个出钱的男人,是他作弄了我,侮辱了我,他给了阿志一大笔钱,然后把我关起来,最后还把我扔到路边差点死掉,我要找到他,我要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
“找到以后呢?”
“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闻言,金金担忧地说:“你肯定想报复他吧?可是,你还这么年轻——”
可当她看到小玉卷起了裤腿,露出小腿肚明显的刀痕时,她欲言又止。
“这也是……”
“不,这是别人划的,另一个侮辱我的人。”
小玉满不在乎地说。
“为了找到那个恶魔,我什么都可以付出,包括去越辉坐台当小姐,身体,时间,金钱,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能打探到他的消息,我什么都可以做。”
金金道:“好,我会尽全力帮你找,你别再去大排档那里了,如果有消息,我就来这儿告诉你。”
“要是你真能找到线索,我会给你很多钱,都是我自己存的。”小玉说。
“我不要钱,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金金直起身子,在小玉扎着的辫子里抽出一个小纸片,上边是2元的“2”字,原来缺的碎片掉到了她头上。
“这个给我就算报酬了。”
小玉疑惑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
金金将碎纸片塞进小坎肩的口袋,抚平,说:“我想要救人啊,你在窗户那里喊的,救命,救命。”
可我是对着温与兰喊的,小玉心里说。
在越辉,她这样可怜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不仅有男朋友骗来的,还有老乡、姊妹、兄弟,甚至家里人卖来的。
大部分人背着沉重的枷锁就此沉沦,钱来得太快,不需要脑子和体力,长此以往麻痹了她们的神经,彻底将她们改造成这座城市暗处红灯照亮的血痂般的产物。
小部分人不相信命运,逃离、反抗,然而她们的结局却很少有人听说。
“为什么是我。”小玉苦涩道。
“因为你漂亮。”金金认真地回答。
小玉在衣柜里翻出了钥匙,交给金金,她们一齐坐着,掌心对掌心。
虽然才认识不到下午,她们就已经连成了一个紧密的整体,拥有了共同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