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私塾上课至岁末这一日,天还未亮,府里的小厮**便拿了荆条去到府邸北面,门已大开,他走进去,看见大公子如往常那般跪坐在屋里,赤着半身。
少年的背脊清瘦平展,上头全是被抽打的红痕,深浅不一。
自那日老爷吩咐要一天三顿地抽,到今天连他这个做下人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老爷不喜这个大儿子,阖府上下都知晓,偏他们这个大公子又硬气得很,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是顶嘴,就没有一个月是不挨打的。
**缓缓举起荆条,找不出一块好肉可以下手,轻叹了口气,道:“大公子,明儿就是正旦,奴今天就不打了。我们常讲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听奴一句劝,新的一年就不要跟老爷闹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老爷和夫人也是盼着你成才,要是不在乎你,何苦为你置办学堂?你说养个废人多省事?”
裴祁安沉默着没说话,**便又道:“不怕大公子笑话,我出生后那几年遇上饥荒,爹娘生了六个娃,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们用破布将我一裹扔竹筐里,开始还喂点米汤,米不够了,就去树洞里掏白色的树虫,熬成浆糊给我喝,后来干脆什么也不喂了,活着算命大,死了是孝顺。好在最后狠不下心,用仅有的两根香烛把我送到庙里,我才苟活下来。大公子您跟我这么一比,是不是好受许多?唉,我倒希望有人能管管我,即便是打我也好过不管我啊……”
说着,**眼角有些湿润。
裴祁安并没有给什么反应,只淡淡地说:“你打吧。”
**见他闭目塞听,也不好再多言,叹口气举起荆条:“大公子,恕奴冒犯。”
须臾,荆条抽打之声盘上屋檐,一轮金乌东升,碧天云静,金齑爬窗,学堂书声琅琅,裴祁安站在屋外同张先生一拜。
“早课晚至,望先生恕罪。”
张先生瞧了一眼,抬抬下巴,示意他进来。裴祁安又俯身一拜,方才进去。
冬日暖洋洋的太阳挥洒学堂,他揉着肩走过去,看见黎璃手捧书本正朗诵,阳光贴着她,将她的侧颜照得粉白剔透,他似乎还能看见她耳廓那层细细嫩嫩的绒毛。
黎璃蓦地抬头,两人视线汇集在空中,裴祁安眼神闪烁一下,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去。
今天是最后一天上课,此后要放假至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年到头也就这个假最长,大家都很兴奋,课堂上也活跃过平日。
流霞凌空,暮风飒飒,待下课时众人都不急着走,互相作揖拜着早年。
李仲庾大摇大摆地走来第一排,笑呵呵地说:“黎姐,初八可别忘了,申正,我们在东华门等你,不见不散。”
“申正?这么早?”黎璃一边整书桌,一边道,“灯市不是酉时才开吗?”
李仲庾笑瞥一眼邹洤,低头对她说:“带你去个好地方,要饿着肚子来。”
邹洤抿着嘴笑,一斜身子用胳膊肘撞撞裴祁安:“欸祁安,你到底来不来?每年我们仨都一道看灯,今年可不能少了你。”
裴祁安轻哼一声:“你们不是已经有新人了?”
邹洤笑说:“怎么还吃上醋了?”
李仲庾把手搭在邹洤肩膀上:“你放心,他就是嘴硬,初八准来。”
“你说谁嘴硬?”裴祁安瞪一眼。
李仲庾抬起两根指头,交错着点他:“你你你,哈哈哈。”
说时迟,那时快,裴祁安“噌”一下起来,抬掌就要拍过去。
“黎姐,救我啊,”李仲庾佯装害怕的样子,一把将黎璃拉起来挡在身前,欠揍地说,“嗳,你打不着,嗳,你怎么都打不着。”
裴祁安高举着手,左移右移找空隙,黎璃便一直被李仲庾左拉右扯。
许是被这闹腾气氛感染了,在前面的人生里她并没有什么要好的同伴,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所以有同伴是这样的吗?总是游戏打闹,然后约好一起玩,她感觉这一切很新奇。
不一时,李仲庾和黎璃已经笑作一团。
裴祁安不是没见过她笑,不过都是假笑和嘲笑,笑意进不去眼睛,如今见她眉眼弯弯,笑如海棠经风,连腮颊都是粉粉的,像一颗将熟的水蜜桃,也像初春待艳的桃花……
他一下想到许多美好的东西,这让他整个人热得快要冒烟,哪敢再抬眼看她,匆忙摆了摆手说:“真无趣,不跟你们玩了,走了走了。”
言讫,裴祁安脚底抹油,立马溜了。
月落日升,老子回头,不觉重添一岁,孩童拍手,喜得又遇新年。
元旦,家家户户忙碌着各种祭祀,北京有“烧阡张”之仪,庄相宜一早就忙开了,亲自烹制了三牲熟食,又用货草纸细剪成阡张,供奉在祖宗牌位前。
裴则年不过两岁出头,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在祠堂里横冲直撞。他似乎特别喜欢裴祁安,而奶娘心里清楚夫人不喜小公子和大公子玩到一处,所以一旦他靠近裴祁安,就会被一把捞起抱走。
裴则年在奶娘怀里拱着身子,一瘪嘴,哇哇地啼哭起来。
“来,给我抱。”
“老爷。”奶娘小心地把裴则年递过去。
裴正抄起小家伙的胳膊,将他举过头顶,裴则年兴奋地蹬着他的小短腿,笑得咯咯响。
父亲逗着儿子,母亲在前头忙碌祭祀,府门外有小厮点了炮仗,噼里啪啦地炸出一片红色喜庆,如果不去注意到角落面无表情的裴祁安,那就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裴正睨去一眼,见裴祁安今日竟穿了一身旧衣裳,还是暗淡老成的青灰色,心里倏冒一阵邪火,他明明记得相宜让裁缝做了一套新衣,偏偏不穿来,这孽障平日里跟他对着干便罢了,过年的日子也要找他的不痛快!
裴祁安缩在角落,他看见了父亲紧锁的眉头和嫌弃的眼神,但没关系,没什么好在乎的,他只盼着这几日快快过,可以早点到初八。
阳光明媚,东风剪剪,街上履屣相蹑,百姓们互相叩头拜年,这日街头卖得最好的自然非匾食莫属,水饺儿、煎饺儿、蒸饺儿、还有锅贴儿,做法多种多样,任君选择。
元旦始,北京还流行戴“闹嚷嚷”,无论男女老幼,都会用乌金纸做成飞蛾、蝴蝶的形状,涂上好看的颜色,而后簪到头上。后宫也流行戴闹蛾,皇贵妃娘娘喜欢用真蝴蝶,故而每年岁末,云南府金平县都会上贡二百二十种蝶,以供娘娘制作闹蛾。
今天最开心莫过于白云观,一出祥瑞吉兆的大戏,让凌霄道长顺利当上天师。要知天师这个封号废除久矣,今朝复启,无上荣显,更何况正午时分今上亲临道观,又是赐封号又是御驾亲临,此次白云观真是准确搔到了万岁爷的痒处,大有力压正一道、成为道教正统的势头。
是夜,月散瑶光满禁城,华灯闪闪万家同。酒醋面局照例赐内臣女官节酒,唐昭月窝在纪渊怀里喝得腮也红红,案几上摆着雕刻精美的“百事大吉盒”,里头装了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这是万岁爷赏赐给各监局大太监的节礼。
纪渊把头拱在她胸前,窃取着芳香,痒得唐昭月直求饶。
他亲着她的耳垂,忽地问:“她们俩知道我和你的事了?”
唐昭月侧了侧脑袋,轻“嗯”了声:“那日我与你在宫墙夹道,被温宁撞见了。”
纪渊察觉到她语气的失落,问:“怎么,她说你了?”
“她……劝我了,不过那都是因为她不了解你,不知你的好。”唐昭月搂住纪渊的脖子,很怕这些话会令他不开心。
纪渊笑了笑:“傻丫头,她那是嫉妒,你忘了那日我们说过什么了?我说她拙嘴笨舌,长相也普通,脸上能瞧出年纪了,她听后定是不服气,所以到你这来挑拨离间。
“别说,我今儿还碰见她了,又被陶司设训斥,陶司设嫌她怯生,每每贵人同她说几句话,脸就要变得通红。更好笑的是,陶司设越说,她那脸就愈发红了,活像个猴子屁股哈哈哈。
“她这种女人在宫里早瞧得多了,我门儿清,善妒又没本事,那些个弯弯肠子还能逃过我的法眼?自己过不上好日子,也不想别人过上好日子,不整幺蛾子心里就不踏实,你啊,”言着,纪渊捏捏她的鼻子,“万不能被她影响了去,知不知道?”
“知道,我知道。”唐昭月十分乖顺地点着头。
纪渊满意道:“开年在你们尚仪局甄选女官,我已经打过招呼,掌宾的位置会给你。”
“掌宾?”唐昭月惊讶地说,“不是女史吗?”
纪渊勾唇一笑:“女史算什么女官?都没有品秩,至少也得掌级才配得上你。”
唐昭月羞赧地说:“多谢。”
“傻丫头,跟我言什么谢?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当丈夫的为妻子做点事,天经地义。”纪渊低头亲了亲她,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拆开看看,岳父岳母给你写的信。”
“我父亲母亲不识字,怎……怎会?”
纪渊替她拆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展开:“我手下一个小太监,几月前去琼州公办,我命他跑了一趟你家,将你在宫里的消息尽数告知岳父岳母,而后经岳父岳母口述,他再代笔写下了这封信。”
唐昭月接来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纸上,很快晕染了墨迹。
纪渊抬手为她抹泪:“哭什么?高兴的事。”
唐昭月止了泪,把鼻翼吸一吸,而后仰着脸赤诚地说:“纪渊,你对我真好。”
“所以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她郑重地点头:“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纪渊沉默片刻,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真傻啊。”
唐昭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纪渊笑了笑,伸手打开案上一个小盒,只见里面装了两块驴头肉,宫中流行正旦日嚼驴肉,又因宫中称驴为鬼,故而都说是“嚼鬼”。
他捞起一块放入口中咀嚼,眼睛直直地盯着唐昭月,把她盯得一阵羞涩。
喉结滚动,驴肉咽入腹中,纪渊暗昧地在她耳畔道:“让我嚼嚼你这个小鬼。”说着便打横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唐昭月圈着他的脖子,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自从洞房花烛夜后,他们做这事也有好几回了,只是……他变得不再那么温柔,从抚摸变成了抓拧,从亲吻变成了啃咬,她很痛,无法再享受其中。
但纪渊说过这是因为太喜欢她才会如此,她相信他,只要他开心,只要他觉得舒服,她什么都可以。
帷幔落下,唐昭月闻着房里极重的檀香味,任由他的手在身上作乱,纪渊狠狠捏着她,像要挤爆她的那种力道,唐昭月疼得受不住,咬住牙根生忍着,待他一松手,雪白上便覆满了深深的红指印。
此前,吃痛的她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腰带,不知怎的,就按到了暗扣,只听“啪嗒”一声响,腰带掉到床上。
纪渊猛地甩开她的手,冷声道:“做什么?”
唐昭月被他眼里的阴厉吓一跳,支支吾吾地说:“我……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纪渊的眉头缓缓平和开来,少顷,对她笑一笑:“无事,我是怕吓着你。”
唐昭月还心有余悸,怕得不敢说话。
纪渊只好轻柔地摸她的脸,安抚道:“乖,没事,我们阉人就是这样,你得习惯。”
唐昭月懵懂地点点下巴。
年光宛转,天玺十一年正旦夜,明月当头,灯瑶珠彩,王侯宅第争新妆,燕京儿女盛遨游,欢歌未罢夜已阑,有人欢喜有人愁。
尚寝局里清寂得仿佛没有人,几个烛台幽幽燃着,照得窗纸昏昏黄黄,大家都跑出去看烟花了,只有温宁还在。
她蹲在一处角落,倏然抬手狠狠拍了自己的脸颊。
——“到底在脸红什么?有什么可以引以为羞耻的事吗?把你不必要的天真收一收,脸红除了显得自己毫无是处,对你没有任何帮助。”陶司设嫌弃地摇了摇头。
叫你红!叫你红!温宁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因为爱脸红,曾被家里人当成笑话,但越在意自己脸红,一想到别人肯定在看她的脸,那脸就愈发要红。
母亲说是她见的人太少,进宫其实也有这一部分原因,是不是见过世面就会好了呢?她这样想着。
但没有,其实没有一点改善,仍旧是情绪一有波动,无论是开心、生气、羞涩……都要红!
脸红已经成为了她的人生障碍。
没人能理解她的痛苦,从记事起她就为这个问题困扰自卑了,尤其是面对不熟悉的人,明明谈论的话题与她无关,她却要脸红,她憎恨这样没用的自己。
泪水挂在眼睑上,温宁把头仰得高高的,不愿让这些脆弱的眼泪落下来。
果然自己就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啊,会因为这种小问题难过挣扎。
她望着漆黑的天,幸而紫禁城高耸的红墙没有把天隔断,她还可以看见一丛丛烟花在绽放,虽然她看不见此刻繁华热闹的北京城,看不见她贫寒的家。
所以上一封家书是什么时候?前年吗?信中说哥哥娶了媳妇,兴许现在她已经做姑姑了吧?她得多存点钱,好买个长命锁,就算买不起金锁,那至少也得是个银的。
在皇宫的第六年,努力吧,温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