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外疏钟隐隐,一行人避开蜂拥去看热闹的人群,拐进一条小巷。中午时分,长空万里,金乌高悬,明媚的阳光晒得人头顶暖烘烘的。
黎璃看着前头潇洒散漫的乐兮,好奇地问李仲庾:“你们平时武课都是怎么上的?”
“武课?”李仲庾侧首回道,“有时跑跑步,有时打打木桩,不过也不是每次武课都在裴府,若遇上好天气,道长会带我们出府郊游,已经去过很多地方哩,胡家村、卢师山、石景山……”
黎璃打断道:“所以只是跑跑步,打打桩?”
“对啊,”他不解地说,“不然真学功夫吗?我们非武将之子,也不是军户,犯不着学武,说是武课,其实就是找一日放松放松嘛。”
“怎么,想学功夫?你?”
黎璃瞥一眼嘴巴歪到耳朵的裴祁安,道:“怎么,我想学不行吗?又要跟我掰扯《女诫》那套了?裴……”她故意托着长音。
果不其然,一下就把裴祁安点着了,拧着眉威胁:“你敢说出那两个字,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
“我跟你势不两立!”
“求之不得!”
“你们真的是……说你俩什么好呢?真是前世死敌,今世冤家。”李仲庾把脸皱成老翁,往后仰着脑袋,连连摇首。
裴祁安喊住往前疾走的人:“欸,我还没跟你吵完,你上哪去?给我回来!”
黎璃压根不理,越过众人,来到乐兮身侧,试探地说:“道长,我听闻武宗‘天下功夫,无所不包’,诸如遁阴阳八卦掌、元功拳、天罡剑,还有暗器、轻身跃术,真是包罗万象啊。”
乐兮一甩额发,笑道:“确实,我们武宗不爱搞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什么内丹啊、符篆法术啊,那都是虚的,虽说其他道派瞧不上我们,要真跟我们武宗打一场,全是手下败将,哼。”
黎璃无不点头:“道长所言极是,其实我对武学颇感兴趣,只是苦于无师教导,如今已有十三,道长您说,现在学武还来得及么?”
乐兮听出话中意味,侧头看了看她:“小姑娘,你该不会是想跟贫道学武吧?”
黎璃旋即应道:“正是。”
乐兮只是笑了笑:“小姑娘若是对道教感兴趣,莫不如贫道教你些相人术,待日后挑郎君,保你慧眼识金。亦可教你些养生功法,贫道这儿有几个美容方子,譬如好容色延年方,服得百日,那是皮肤光悦,吹弹可破啊。”
黎璃坚定地说:“道长,我只想跟您学功夫。”
乐兮奇怪道:“你一个女娃娃,为何要学武?若你是怕被人欺负,贫道大可教你几招防身之术,对女子而言业已够了,我们武宗功夫是不可外传的。”
黎璃道:“我可以拜您为师。”
乐兮摇首:“武宗不收女弟子。”
“为何?”
“学武太苦。”
“我不怕苦。”
乐兮还是摇头:“不行,道规不可破。”
黎璃便问:“武宗都有什么道规?”
乐兮掷地有声道:“一不得犯国法,二断女色财气,三不私授武艺,四惩恶扬善守正义。”
黎璃仰眼看他:“道长,您从未破过道规吗?”
乐兮心里咯噔一下,笑回:“……那是自然。”
“好,”黎璃也笑一笑,“那我就不为难道长了。”
“多谢姑娘体谅。”乐兮抱拳拱手。
积雪化尽,北京城乍晴如春,一行人回到裴府,见两个小厮正在各个门上贴春联,到处都有人忙碌,整个府邸已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庄相宜穿着貂鼠皮袄,正坐在园子里吩咐:“前些日子置办的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各去铺里把帐结了,哦还有给年哥儿做的几套年服,趁这几天日头好,都去洗出来,晾晒干净。”
“庄夫人。”乐兮拐下长廊来打招呼。
庄相宜闻言回首:“乐兮道长,你们回来了?”
“是是,”乐兮作揖道,“今日本欲带他们去白云观上香祈福,谁知竟碰上天降祥瑞,观者云集,人山人海,故而便带他们先回来了。”
庄相宜坐着拨算盘:“哦?祥瑞?倒不曾听说。”
乐兮仰头一笑,娓娓道来:“是这样的……”
庄相宜只含笑听着,并不怎么感兴趣,待他说完,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神仙慈悲。”
众学子仍站在长廊上,等庄相宜抬头看来,纷纷行礼称呼:“首辅夫人。”
庄相宜这时才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黎璃站在最后头,因想着那日李仲庾说过的话,下意识就多看了庄相宜几眼,确实和裴祁安长得不像。
“那是黎小姐吧?生得真清秀。”
黎璃闻言上前,躬身下去道:“给庄夫人请安。”
庄相宜弯了弯眉眼:“前些日子暴雪连绵,一直不得空来看你,上课已有些日子了吧?可还习惯?”
“多谢庄夫人挂怀,”黎璃恭敬地回道,“学堂宽敞明亮,午食美味可口,两位先生博洽淹贯,谆谆教导,一切都极好。”
庄相宜点点头:“那便好。”
“黎小姐怎么没缠足?”只听站在侧边的静姝倏地冒头说了句。
这话一出,众人都纷纷往下看去,此前一直未注意,现下一提醒,才发现黎璃确实没有缠。
照道理女子自四五岁起就要裹脚了,如今别说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凡不是当丫鬟伺候人的,都会缠足,这不仅是身份象征,也是为日后嫁去夫家不受歧视。
黎璃同样也在看,她望着庄相宜裙摆下的那对窄窄金莲,可能跟她的手差不多长,脚背高高隆起,十分艰难地支撑着上头庞大的身躯。
她又注意到那双鞋,应该是用上等羊皮做的,鞋面绣着凤头,侧面以金宝珠玉作装饰,很是奢侈,黎璃有听说这个庄夫人来自扬州富户。
那厢庄相宜咳了咳,训了静姝一句:“多嘴。”
静姝立时垂头下来:“是奴笨嘴笨舌,黎小姐见谅。”
黎璃回以一笑:“不打紧。”
庄相宜继而岔开谈锋,对众人道:“年货给你们放座上了,都是一些时下流行的小食干果,想来你们也喜欢吃,今儿都提回家去。”
众学子皆弯腰拱手道谢。
“哦对了,祁安啊,”庄相宜又往人群里招招手,“给你定的大红氅衣,裁缝今早刚送来,已经让丫鬟搁你屋里了,你下晌回去试一试,要是尺寸不合适便拿来与我改一改。”
一直竭力掩盖自己气息的裴祁安不情不愿地走出来,淡淡地说了句:“谢过母亲。”
庄相宜慈爱地笑着:“都回吧。”
众学子道别,一溜烟跑进学堂,果真见座上摆满了年货,每人各一盒果馅饼儿,一盒白糖薄脆,还有瓜子和一大袋子红肖梨,贪嘴的早已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窗外日光弹指过,乐兮双目垂帘微闭,盘腿在地上打坐,丝毫没被叽里呱啦声影响。
黎璃却是失望极了,她原以为在裴家私塾能学到真正的武术,到头来发现是一场空欢喜。这武课徒有一个名头罢了,没有人想学武,包括乐兮也不是真想教,大家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她已经十三岁了,俗话说“练小练老不练中”,除了一些天赋异禀的学武奇才,哪个高手不是从娃娃抓起?她如今有的不过是些三脚猫功夫,还来得及吗?
黎璃蓦然想起乐兮彼时的表情,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会自然地用表情展现出来,即便最会说谎的人,无论如何伪装,还是很难不泄露心底情绪的动摇,总有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能被观者捕捉到。比如人心虚的时候,眼睛会闪烁,嘴巴尤其是嘴角会抽动,她能明显感觉到那时乐兮连笑声都是空的。
所以真的没有破过道规吗?
或许这是一个突破点。
“黎姐,”李仲庾忽地从后头噔噔噔地跑上来,趴到她的桌案上,“初八东华门附近开灯市,还有很多杂耍可看,诸如蹬梯、打碟子、舞狮,应有尽有,可热闹了,到时你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去逛逛?那里离紫禁城近,你往来也方便,怎么样,来不来?”
坐在旁边的裴祁安猛地出声:“有她没我!”
李仲庾:“……”
“好啊,”黎璃笑睨他一眼,“我来,你别来。”
裴祁安扭头:“谁要来啊!”
斜阳挂树,天际殷红的一抹晚霞正在黯淡下去,自由时光总是过得这般飞快,一晃眼便下课了。
黎璃走在回宫路上,背后还跟着一个裴祁安。
他故意弄出了许多声响,前头那人只顾低头疾走,是她没听见吗?她肯定听见了!
“你给我站住!”裴祁安气愤地扬声,“你聋的啊?听不着声还是怎么的?”
黎璃止步,转背过来:“别大呼小叫,我怕狗。”
“你说谁是狗?!”
“谁大呼小叫谁是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的……”既怕话不过,又怕话太过,一时间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被卡在这儿,“的的”个不停。
黎璃抬眸望一望他,忽地记起白云观里他拉她避开那匹高头黑马,要不是他反应快,她肯定要被撞飞了,难说还得断几根骨头。
想到这一出,她叹了口气,由衷地问他:“你为何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裴祁安很快答道:“谁叫你说话呛人!”
“所以你们放蛇,以及你对我的指指点点,没事找事,语出恶气,我都要磕头道谢?”
“谁……谁谁语出恶气了?”
黎璃盯着他的眼睛:“即便这样,我也并不觉得你坏,你不过是死要面子,我不信你真的讨厌我。”
裴祁安的心情在她这句话里可谓是跌宕起伏,一张脸更是红红白白,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黎璃继续道:“也许我俩确实没法和睦相处,但至少互为同窗,也没必要真变仇人吧?你觉得呢?”
语顿半晌,裴祁安扭捏地说:“你以为我是这么爱计较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在你们裴家私塾待很久。”
“为何?”话一脱口,恨不得把舌头咬断,倒显得他舍不得她似的,他没有!
“我又不能考取功名。”
“……也是……”
言讫,裴祁安假装很忙的样子,左右摇首看着过路行人,好像怕有人撞他似的。
少顷,黎璃说:“那我先走了。”
“我也要走了。”他是生怕落后一步,尾音未落,拔腿就跑。
直到跑出数丈远,裴祁安借着街边铺面遮掩,偷偷地回首望去,人群中早已没有她的身影了。
他抓了抓脑袋,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被她几句话就化干戈为玉帛了?而且他不仅毫无反感,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他竟然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他真是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