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均喝了药一直在睡,被抱上马车也没有惊醒。才这么小就受了这么大的罪,长孙星宁的眼眶红肿,怪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脸贴着脸,感受儿子的体温。
没有特地去惊动姜祈安,“怎么突然发热了?我走得时候还好好的……”进了院子才被告知儿子生病了。真是养了一群吃干饭的,他的脸色唰地变了。
匆匆进屋,见妻子侧着身子坐在床边垂泪,心揪得更厉害了。儿子自出生便养在她跟前,一天也没离过,她亲眼见了儿子病倒,定是不好受,他揽住她的肩膀,忙安慰道:“哪家小孩子没生过病。”儿子生病他心疼,可见她因儿子生病而消沉他更心疼。
“大夫怎么说?”他伸手探儿子的额头,感觉与寻常无异,顿时松了一口气,“烧已经退了……”
“他还这么小,”长孙星宁吸了吸鼻子,话没说完,泪似决堤般落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将妻子抱在怀里,姜祈安故作语气轻松,“男孩子,不能娇养的。咱们儿子皮实着呢,生过一次病,抵抗力变强,小身体会越来越好的。”
“不是的,他不是发热,他是过敏了。”长孙星宁抚泪,抬眼望他,“黄大夫说小灵均是吃了桂花过敏的。”
桂花过敏……姜祈安皱眉,他是自小闻不得桂花味,也从来不吃桂花制的膳食,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他这样的人,若是怜上花花草草才更奇怪,“可会遗传?”他对上妻子的眼睛。
“嗯,”长孙星宁点头,泪直直坠落,“黄大夫说是有很大可能会遗传给后代。所以……”你是自发的还是遗传的?
“我不知,”姜祈安声音低落,他自记事以来便没和父亲母亲一同生活过,童年的记忆遥远得似被雾朦胧的空山,模模糊糊。从没有人留意过他是否对桂花过敏,他突然觉得他活这么大,真是老天开眼了,“不过,吏部尚书府种有桂花树。”他幼时渴望那个人的关注,在那个人的府里住过。
“那长公主呢?”排除姜大人,只剩下南康长公主了,长孙星宁垂眸,反而心慌了。
“她,她走得太早了。记忆里,她只爱那朵朵白花,爬满竹屋的朵朵白花……”姜祈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以前贴身伺候她的老人都不在了,要想知道,怕是得进宫问问外祖母。可若是刨根问底……”怕是会牵扯出更大的秘密。
竹屋,伤心花,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不,不需要进宫,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公主府的老人……”长孙星宁惊而抬眼,眼里迸出光芒。
苏阿苗!
她叫不叫苏阿苗不重要,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被烧毁的脸,话中的隐晦,引人思考的留白……过去的谜团,得去见了她,才能层层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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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郡王妃安。”苏阿苗行礼。她等这一日等很久了,久到她以为此生更不会有人好奇陈年往事。
“请起,”长孙星宁虚扶一礼,“苏妈妈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毕竟十几年过去,郡王府翻修过,同公主府怕是大有不同。”
苏阿苗起身,眼神里丝毫没有下人见主人家的恐慌,“郡王妃话中有话,叫老奴来怕不只是问老奴住得如何吧?”
“苏妈妈是个敞亮人,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番敞亮话。”此人果然不简单,怕是等今日等了很久了。这也怪她,之前去了趟水月庵后没查出来什么来,想着来日方长,便没着急探究下去,这一来二去事多,倒把她给丢到脑后去了。
“郡王妃想听什么样的敞亮话?”苏妈妈看向长孙星宁的左右。
“不急,苏妈妈先坐。”长孙星宁挥手让金珠银珠退下,将煮好的雨后龙井斟到对面的茶杯里,“苏妈妈在府里两年了,想来也知星宁就好这一口茶。”
“星宁献丑,请苏妈妈尝尝星宁的手艺。”见苏阿苗慢条斯理饮下,她浅浅一笑,侍弄花草出身的穷苦人家举止怎么会如此得体,“怕是比不上长公主的手艺吧?”
“长公主自小被娇惯,不通茶艺,”只为了姜宣之学过一两年,苏阿苗的嘴角被火燎过,笑起来很不自然,似苦似怀念,说出的话也像极了长辈在说不勤奋的晚辈,“不如郡王妃十年如一日,肯下苦功夫。”
“苏妈妈好生了解长公主,”长孙星宁继续斟茶,悠悠慢慢,炉上的炭火发出噼啪声响,她将炭火取走些许,再将茶壶挂上,“火若是大了,茶的味道就变了。”
“郡王妃是个雅人,”苏阿苗再饮一口,“难怪满京城都夸您是‘茶中仙子’。”
长孙星宁没有否认,“苏妈妈手中的茶杯原是白瓷,白得通体发亮,夏日里饮倒还适宜,可到了冬日,白雪皑皑,再用这套白瓷未免单调。可我又十分喜爱这套杯盏,郡王爷便遣人复烧了遍,成了如今的青花盏。”
“盏能复烧,人亦是……”
“所以,苏妈妈,你到底是谁?”
“老奴是谁不重要,”苏阿苗举起手中的茶杯,似是在看它,又似是在透过它在看过去,“就像这茶杯,是白瓷也好,是青瓷也罢,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苏嬷嬷怎么会是无用之人呢……”门被推开,阳光渗进来,有人逆着光越走越近。
“真是设的好局!”她欣慰地笑了,“郡王爷在暗中观察老奴很久了吧。”
“嬷嬷,得罪了。”昨夜,长孙星宁同他一一细说遇见苏阿苗的始终。
长公主生在宫闱,出嫁后立府,后又死于宫闱。这世上知晓长公主自小到大之事的人,除了太后,便只有长公主的乳母苏安人了。
当时,他便猜出了长孙星宁口中之人是谁,今日这一会面,不过试探猜想是否正确,“祈安长大后,曾派人去过嬷嬷的故乡,来人告知嬷嬷早已离世……不想今日还有机会再见到嬷嬷。”
“这么些年,苦了你了。”苏嬷嬷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嬷嬷不是故意丢下你,只是……”
“我知道,母亲的死并非意外,嬷嬷是知情人,远走是为了避祸。”姜祈安扶起脸被火烧毁的老妇人,他已记不得她原来的样子,只依稀忆得她立在母亲身边笑得慈祥,“嬷嬷的脸……”
“这脸……是意外也不是意外。”苏嬷嬷轻摸被火烧得坑坑洼洼的脸,忆起了往事。
苏阿苗确有其人。
她本是苏嬷嬷的同乡,在公主府侍弄花草,得苏嬷嬷几分关照在下人里头颇有些体面,后来嫁在了京城。
“长公主入宫是存了死志的……”苏嬷嬷颤颤巍巍,“那日,长公主同从前一样,坐在梳妆台上打扮,老奴以为是个寻常的一天,可长公主走到院门前忽然捏住老奴的手,说是想吃碧玉糕,让老奴去思味斋。”
“老奴到了思味斋附近,才敢打开长公主塞进老奴手里的字条。字条上共有两句:一句是让老奴即刻离京,无事不得再回;另一句是……”
“另一句是什么?”姜祈安面色焦急,他仿佛见到了母亲入宫,却又无法阻止既定的结局。
“若遇麒麟危,转求水月庵。”苏嬷嬷捏住姜祈安的手臂,忍住哽咽,“长公主到死也放心不下郡王爷的安危。”
娘的祈安呀,要快点长大呀,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自己……姜祈安双目涣散,站立不住,耳边不断回想起那个平静的午后母亲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孙星宁扶住丈夫,“所以,嬷嬷才让我去水月庵探真相?”
“不止,”苏嬷嬷擦干眼泪,握住她的手,“长公主曾写下一封陈情书藏于水月庵,老奴还望郡王妃找到那封陈情书,老奴位卑如今又是这副样子,必近不得仁庄太后故居,那封陈情书关乎郡王爷,可在郡王爷危难时救他一命!”长公主挑灯写下那封陈情书时,曾苦笑着对苏嬷嬷说,希望这封信永不见天日,至于那个秘密……也随这封信埋藏在岁月里吧。
“信里写了什么?”长孙星宁问道。
“老奴不能再说了,”苏嬷嬷看向已然长大成人的小主子,又是欣慰又是伤感,“今日郡王爷见老奴,已属异常,老奴一个侍弄花草的下等人,无缘无故何劳男主人接见?”
“在寻到那封陈情书之前,老奴说什么都是枉然的,不仅没人会信,反而会扰乱郡王爷。老奴迟迟不见郡王爷,一是见郡王爷过得好不愿再多打扰,惹起有心之人注意;二是怕郡王爷知晓老奴的身份,打听长公主的死因,怕郡王爷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长孙星宁这才忽然大悟,为何苏嬷嬷不找丈夫反倒舍近求远,“嬷嬷放心,星宁过些日子寻个合适的由头再去水月庵。”
“辛苦郡王妃了,”苏嬷嬷颔首,“老奴当日担忧长公主安危,不愿匆匆离京,便虚晃一枪,无意间将回乡的消息透露给思味斋的掌柜,转头去了苏阿苗家里暗中观察。”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凶手忧心秘密泄露,追往苏嬷嬷故乡,却不知苏嬷嬷从未离开过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