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长孙星宁和长孙夫人话了一盏茶的家常,之后在出嫁前的闺房里歇了个午晌。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长孙星宁觉得很是安心。
二月的太阳落得早。
再醒来时,头顶已无耀眼光辉,长孙星宁沿着花园闲逛,突发奇想转去了长孙茗纹的书房。
“猜猜——我是谁?”长孙星宁同书童打了声招呼,让他别出声,然后拎起裙角悄摸摸地进了书房,一把蒙住正在案前默读的青年男子的眼睛。
男子的默读被打断,一双好看的薄唇微微颤抖,却未吐出任何字眼。
“猜猜,我是谁?”长孙星宁又故作男声,背着青衣的男子说道,“我数一二三,若是还猜不出来,就——罚钱五两,不,罚钱十两!”
这是长孙星宁贯爱玩的把戏。每每她看上喜欢的东西,又缺钱买不成时,总会蒙住长孙茗纹的眼睛,装出别人的声音,对他说“猜猜我是谁”。
长孙茗纹这个书呆子,唯有在此时会变得机灵,假装猜不出了她是谁,然后乖乖地交出银子哄妹妹开心。
青衣男子死死地攥住手中的书籍,努力克制发颤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道,“你是,越海?”
越海是长孙茗纹的书童之一。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他怕一出声就吓跑了她。
可即使装得再像,他也终究不是长孙茗纹。长孙星宁一惊,立即放开了蒙在青衣男子眼睛上的纤纤玉手。
“怎么回事……”长孙星宁移步上前,看清了青衣男子的长相,“齐年哥哥,怎么是你?”
少女的惊讶半点不作假,姜祈年最后的一丝侥幸被打碎。
他幻想着——
他装作长孙茗纹,长孙星宁便装作没看出他不是长孙茗纹。
这样,他们的亲近便有了出路。
可是,她是真的惊讶,她是真的没认出来他是谁。她惊讶地瞪大杏眼,一脸无措地问他:“齐年哥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穿了哥哥的衣服?”
这么拙劣的演技,你为什么不打断呢?这般不合礼节的举动,你为什么不打断呢?
他的心思在这一刻无处遁形,他怕他一出口便会问出:你过得幸福吗?他待你好吗?你的目光还会看向我吗?
可是,这些话都不能说。
说了,便是连兄妹也做不成了。
甚至,他还庆幸,长孙夫人没有将他的母亲上门提亲的事情告诉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便也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依旧与她做兄妹。
“方才我一时不小心,将茶杯翻到了,打湿了祈年的衣服,这才拿了我的衣服给他换上。”长孙茗纹从外走了进来,“妹妹醒了?睡得可还好?”
长孙星宁懊悔,怪不得方才进屋时,越海欲言而止,原来,书房里的人不是哥哥呀。
“嗯,睡得很好。”长孙星宁点头,“一切都没变。”
长孙茗纹笑,“自你出嫁后,娘有事没事便去你的院子里坐坐,命人时常扫理,维持原状,生怕你回来不习惯。”
“今日恰巧,祈年也来做客。”说罢,他含笑看向姜祈年,“之前妹妹不是总说想尝一尝西湖龙井嘛,正好祈年这次带了上好的雨后龙井过来。我们三人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此番相聚难得,妹妹若是无事,与我们一道饮杯茶如何?”
适时,姜祈年站起,温雅一笑,“星宁妹妹,多日不见,可还好?”
半刻钟前,摸了人家的脸,长孙星宁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她捏了捏指腹,浅笑着换了称呼,“劳祈年哥哥挂怀,一切照旧。”
从长孙氏女变成了崇宁郡王妃,怎么可能还一切照旧呢?
姜祈年在心中自苦,讥笑的弧度显在脸上,又在下一瞬掩去。
“上次我们三人同坐书房煮茶论诗,还是四年前呢。”长孙茗纹感慨,“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已是文贞二十七年了。”
是呀,世事如流水,转眼都变了模样。
有人从少年变成青年,有人从少女嫁为人妇。
好不容易才见到星宁妹妹,姜祈年止住悲秋伤春的心思,指了指长孙茗纹手中的杯盏转了话题,“色泽浅淡泛蓝、图案明净素雅,这是景德镇的青花瓷吗?”
适才,书房的茶杯被打翻了,长孙茗纹正是去取崭新的杯盏的。
“祈年哥哥好眼光,这是上次姐姐回门时,崇宁郡王赠给哥哥的。”正巧此时,李嘉蕴散学归来,“什么东西,香气若有似无的?”说完,他还使劲儿嗅了嗅。
长孙茗纹指了指案上的茶叶,“祈年送的西湖龙井。”
“乖乖,这可是个好东西。”李嘉蕴舔了舔唇角,馋得不得了,“都是一家人,好茶配好瓷的,姐姐可有兴致与我们煮一盏?”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双手作祈求状。
哥哥呀哥哥,你拿什么瓷器不好,你拿姜祈安送的!
弟弟呀弟弟,你不会说话,还是别说话了!
真的是带不动,带不动啊!长孙星宁无奈,剜了一眼这对不通人情世故的兄弟一眼。
果然,姜祈年听了后,脸色瞬间变了又变,“还未祝贺星宁妹妹大婚,祁年哥哥在这里给妹妹赔个不是。”
终究,他还是说了最违心的话。
“无碍,无碍。”长孙星宁不懂他的心意,只觉得尴尬。
姜祈年和姜祈安,不说隔着深仇大恨,但肯定不是兄友弟恭啊。
“我想起来了,金珠好似有说娘寻过我,想来是有要紧事儿,”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长待,长孙星宁托辞离开,“星宁先告辞了,有空再同哥哥弟弟们煮茶论诗。”
这叫个什么事儿呀,幸好姜祈安没来!
长孙星宁火速离开现场,头也不回一下。
“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去?”
刚出书房没一里地,长孙星宁就听到了一道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夫君?”长孙星宁顿足,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右手边的方向,“夫君怎么来了?”
姜祈安走近,牵住长孙星宁的手,“怎么这么冷?”
长孙星宁:我能说是被你吓得冒冷汗了吗?
“兴许是在风口多吹了会儿冷风,不碍事的。”长孙星宁扯起笑脸,“夫君怎么来了?”
“自是接你回家。”姜祈安道,“我听府里的下人说,你在长孙茗玟的书房,便过来一叙了。”
这,这旧还是不叙的好!
长孙星宁抓狂,谁知道这对兄弟见面会发生什么!
尤其是姜祈安,冲动起来,可不会顾及什么后果的。
“哥哥在作画,我们还是不要打扰的好。”长孙星宁决意阻止,“夫君忙了一天了,应当累了,不如去星宁屋里坐坐。”
姜祈安干了这么多年的审讯,怎么会看不出来长孙星宁的不对劲儿之处,“无碍,正好我有事要寻长孙茗玟。”
“别别别!”长孙星宁拉住要往书房去的姜祈安,“夫君,我们还是别去打扰哥哥了。”
姜祈安顿住,一双凌厉的凤眼扫向长孙星宁。
长孙府里的下人全都吓得腿软,生怕这个煞阎罗不懂怜香惜玉,欺负自家的小姐。
别人怕姜祈安,长孙星宁可不怕。
在长孙星宁的眼里,姜祈安就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大猫,整天暴动,吓唬人,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别嘛,我们先回屋嘛,”长孙星宁抱住姜祈安的手臂撒娇,“我有话与你说呀。”
被心仪的女子娇声软气地抱着,任哪个男子也抵挡不住。
姜祈安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长孙星宁只是软着身子撒个娇,他便忘了追究,转身与她一道离去。
“姐夫,你也来了!”
还没迈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李嘉蕴的声音。
“今天可真是热闹,姐姐来了,祈年哥哥来了,就连整日要事在身的姐夫也来了!”
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蠢弟弟……
长孙星宁的额角冒汗,她是真不愿意见这修罗场,头似晒蔫了的花垂了下去。
姜祈安侧首看了眼垂头不语的长孙星宁,冷哼了声,“我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黄昏的光影,笔直地射向姜祈年。
傲慢又无礼、鄙夷又憎恶。
仿若他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而是持刀相对的宿世敌人。
姜祈安忘不了姜宣之的区别对待。
自他有意识起,就知道自己不受亲生父亲的待见,他讨好过他、怨恨过他、憎恶过他,最后随着年纪的增长变得无波无澜,不再渴望。可当他见到姜宣之看向姜祈年的眼神时,心中平静了许多年的海又泛起了波澜。
他在他的婚礼前低下头邀请他,却等来他爽约的消息。
原因竟然是寻离家出走的大儿子!
所以,他的大儿子是他郑而重之的儿子,而他,从来得不到他的正眼。
两人的视线焦灼在一起,像雷霆霹雳,触之则生电,中间更是风不敢起、寸草不敢生。
“见过郡王爷。”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心思向来在书山画海的长孙茗纹。
他感叹高山流水,惋惜时光易逝,却不通人情世故。
在这样一个修罗场上,机灵的长孙星宁和话多的李嘉蕴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有他无知无觉地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