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逐光 第4章 剪不断理还乱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洒在地上，市福利院门口，“平海市儿童福利院”几个烫金大字泛着暖光。

周震的牧马人从福利院正门驶入。

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小球玩得热火朝天。一个小女孩摔倒在地，另一边的小男孩赶忙跑过去，把她扶了起来；不远处的走廊下，一个年轻的女护工正微笑地看着孩子们，手臂上还搭着件儿童外套。

周震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偏头看向身旁的周向宇：“走，先去找她的同事们聊聊。”

周向宇手里拿着笔记本，闻言赶紧点点头，跟着周震绕过院子，往后面的办公区走。

福利院的办公室里，顾虹生前的几个同事坐在周震和周向宇对面，神色戚戚。

周震环顾一圈，开门见山地问道：“顾虹平时的工作情况怎么样？在各位的印象中，有没有和人发生过冲突或者矛盾？”

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同事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压抑的难过：“虹姐的主要工作就是协调孩子们的教育资源，以及为孩子们找合适的领养家庭。她是个热心肠，人也耐心，对每个孩子都负责到底，就跟对自己的孩子似的——”女人的声音哽咽了，“她总是怕孩子们去了不合适的家庭受委屈。是我们这里公认的‘顾妈妈’，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另一位年长些的男同事接过话头：“小顾性格特别好，我印象中，她入职二十多年来，就从来没跟什么人红过脸。平时谁家有事，她也总是第一个主动帮忙替班。工作也很细致，从没出过什么纰漏。”

“那她最近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比如情绪上的波动，或者突然显得比较忙碌？”周震的目光扫视过面前的几人，继续问道。

一旁的周向宇正奋笔疾书地做着记录。

几位同事互相对视了几眼，最终都摇头，表示没有察觉。

那个年长的男同事道：“小顾最近还在安排几个孩子的领养手续，一切都挺正常的。”

“这些领养家庭以及孩子们的信息，可以调出来给我们看一下吗？”周震话音刚落，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年轻女同事立刻答道：“可以的，我这就去给您打印。”

“谢谢。”周震朝她点点头，又转向对面的几个人：“她的私人生活呢？比如最近有没有什么她以前不常来往的朋友或者亲戚来找过她？”

大家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半晌，那个中年女同事低声说道：“据我了解，虹姐的私人生活挺简单的，除了工作就是回家陪父母，或者有时候给她女儿打打电话，生活中比较常来常往的，也基本都是单位的同事，其他就——没听说过什么了。”

又问过几个问题后，周震点了点头，站起身。

周向宇收好材料，留下电话号码：“谢谢大家的配合，如果各位之后再想起什么细节，可以随时联系我。”

几人送他们出门时，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突然朝他们跑了过来，他拽住了那位中年女同事的手，奶声奶气道：“陈老师，顾妈妈这几天怎么都没来呀？她是不是生病了？”

姓陈的女同事看着孩子，眼眶一下子红了，她蹲下抱了抱男孩，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小东乖，顾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最近不能来陪你们了。”

孩子一脸茫然，转头看向周震：“叔叔，那你知道，顾妈妈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周震沉默了几秒，蹲下身轻轻拍拍小男孩的肩膀：“等你长大了，她就回来了。”

走出办公楼，院内孩子们的嬉笑声还隐约能听得见，阳光洒在身上，周震却好像感觉不到暖意。顾虹的死，显然给这里的所有人都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谁会残忍地杀害一个与人为善的福利院老师呢？

顾虹的社会关系和生活圈子，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简单干净，但对于侦查工作来说，有时候越是简单干净，就越意味着无从下手和无路可走。

“周队，咱们回队里吗？”周向宇问他。

周震没答，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忽然问：“小周，你最近怎么了？是遇上什么事了？”

“啊？我？没！周队，我没事啊——”周向宇先是震惊于他的敏锐，反应过来后，慌忙矢口否认，“可能，可能就是这几天睡得有点晚了。”

周震的目光却没从他脸上离开。

周向宇登时如芒刺背，觉得周震的目光似乎能把他整个人劈开，然后从里到外看个透。

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笔记本，手心开始渗出冷汗。

这时，周震忽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查案子有冲劲是好事，但也不能一直熬着，有什么发现随时跟我说。”

周向宇嘴上连声答应着，手指却不知不觉地深深掐进了笔记本的皮质封面。

刑侦大队的一间问询室里，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正口沫横飞、振振有词地解释着：“警官，我是不可能去杀她的呀！那天我在一个会所，就在碧海大厦那边——你们可以去查监控的呀！”

刘洋一脸质疑地看着他。

“警官，请问我什么时候能走呀？”男人抹了一把脸，满面愁容，“我还得去接儿子放学呢——”

“田光，你前妻死了，你就只顾着撇清自己的嫌疑？”刘洋一脸狐疑，“就一点伤心都没有？”

“这——”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想尽量挤出一丝伤感的表情，尝试了几秒之后，还是作罢了，只好坦诚道：“警官啊，我跟她离婚都二十年了……这——我，我现在……也不能在这儿跟您演吧，是不是？”

刘洋一脸无语：“那你这些年跟顾虹都没有联系吗？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吗？”

“关于孩子的事，是有联系的，”田光挠了挠头，“其他的，就真没了……”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说，“但是我对孩子，那是没得挑的呀！这些年孩子在国外上学念书，钱可都是我出的！”

隔壁的另一间会议室里，岱琳琳有点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孩。

女孩化着欧美流行的烟熏妆，满脸倔强，梗着脖子，盯着她面前会议室墙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偏偏就是不看她对面的女警。

“菲菲，”岱琳琳试着再次开口，语气柔和，“你的心情我们很理解，但现在还是要麻烦你配合一下。”

“我什么心情？”女孩依旧梗着脖子，她微微扬着脸，视线的尽头，不知道究竟落在了这个房间里的何处，“我没什么心情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她低下了头，无声地拒绝继续交流。

岱琳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默默地望着女孩乌黑的发顶。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终于抬起头来，她声音沙哑地开口，“是不是说了，我就可以走了？”

岱琳琳点点头。

“好，你不是问我，谁会恨我妈吗？我告诉你——”女孩直视着岱琳琳，“这个世界上，最恨她的人，就是我！”

岱琳琳一脸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深棕色的眼影之下，田菲菲的眼眶红了，她声音嘶哑地吼道：“我长到二十岁，她除了生了我，没有好好管过我一天！她的心里只有她的工作，还有福利院里那些野孩子！”

岱琳琳脸上震惊未散，只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田菲菲的背。

“你说我不应该恨她吗！？”田菲菲直视着对面的女警，忽然，她自嘲地笑了，“我才是野孩子……”

泪水终于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纠葛着深色的眼影和睫毛膏，剪不断理还乱地模糊在女孩年轻的面庞上。

午后，网约车在平海市疗养院门口停稳，林念安从车上走下来。

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透过疗养院公园里茂密的树叶，洒在小路上。

林念安顺着铺满鹅卵石的小径往公园里面走，远远地就看到一个护工正推着林彦舒在草坪上散步。

她加快几步走过去，笑着冲那个年轻的男护工点了点头，把轮椅从对方手里接了过来。

鸟鸣啁啾，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新，空气里隐约还有几分花香。

林念安推着林彦舒，沿着草坪继续往前走。

林彦舒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眉目柔和，面容英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他的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声音低缓而温润：“上午去看过二叔和二婶了？”

“嗯。”林念安应了一声，语气无澜。

“又吵嘴了？”林彦舒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她，目光了然中带着点揶揄。

“你又知道了？”林念安嘴角一勾，声音里是惯有的调侃，“也算不上吵。严格来说，是我妈吵，我回。我爸偶尔插一句，然后又被她吵……”

林彦舒忍不住笑了，声音清朗：“这次是因为写书？还是因为周震？反正你们一家三口，永远就这两个核心议题。”

林念安也被他逗笑了，笑完了，她耸耸肩：“没办法。”

她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脚下有些用力，路面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擦声。

“他们也是关心你，不过有些话，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你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林彦舒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几分笃定，“当初你毕业回国，说不当老师了，要当作家，咱们家整个都炸锅了。可你不还是做到了吗？”

林念安停下脚步，转到林彦舒面前，她蹲下身来，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微微倾身靠近他，“那不也是因为有你在啊？当年要是没有你给我兜底，我估计还是会被我爸妈给轰进大学里去的。”

“不会的。”林彦舒笑了笑，目光里带着融融的暖意：“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随便选的。你是对的——既然就活一次，人这一生，要是可以的话，还是得去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才行。”

林念安深深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林彦舒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四年，但这四年间，这个男人的温润与从容却好像从未改变。

他像一片和煦柔和的阳光，能安抚到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谢谢你啊，哥。”林念安忽然说，语气认真。

“不用谢，是你自己胆子大。”林彦舒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家里就你一个这么敢和他们‘刚’的，还从小就开始，别人哪有这胆子？”

林念安笑了：“也有你的份，小时候要不是你护着我，我说不定也早就被磋磨得逆来顺受、油光水滑的了。”

林彦舒微微一笑，眼里带着点宠溺：“我又不是别人，护着自己的妹妹，天经地义。”

林念安心里微微一动，声音低了一些：“哥，我今天其实没跟他们吵。就是我妈又说了周震的工作——，说怕我以后后悔。”

“那你后悔吗？”林彦舒抬头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林念安抿了抿嘴，垂下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