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他是亚特家族的长子,很有希望继承大统,本该是天之骄子,成为举国上下关注的焦点。
可“夺妻杀弟”这个预言让这一切化为泡影。
所有人都害怕他,仆人们表面敬重他,背地里却说他会长成一个怪物,母亲嘴上说自己并不信这种无厘头的话,但一直对他态度冷淡。
七岁的时候,他被送到边陲之地帕伦克,由萨库若伯爵教导。
萨库若伯爵说,殿下应该好好表现,祈求神明的宽恕。
最该恨神明的人,要跪在神像面前祈求神的怜悯。
该隐不肯信神。
他在帕伦克上文化课,学习剑术、军事,掌握乐器舞蹈、贵族礼仪。他什么都愿意做,唯独不愿认下自己所谓的罪孽。
许是他表现得太过温顺无害,七年后,妮克亚斯终于让他回到阿卡拉德。
十五岁那年,那位女巫又来了。她说,该隐,你应当为我建造一座花园,里面要有我的雕像。
她说她的名字叫克罗托。
十五年来的痛苦,全都源于她。
该隐觉得自己应该要恨她,可他背负着这个恶毒的预言独自成长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命运的不公。
他不曾指望任何人,当然也不恨任何人。
克罗托的语气依旧温柔:“你想改变命运吗?我的孩子。”
“我从未信过你所说的命运。”
克罗托笑了:“这样很好。我还是那样说,这是你的命运。但你若想打破这个诅咒,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你不相信命运。”
那时的该隐只觉得这句话是一个荒谬的悖论。
“照我说的做吧,我的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有用的。”
该隐最终还是建了克罗托花园,还有那座喷泉池中的雕像。
后来,母亲把他和亚伯送往约兰求学,对外说亚特家族的孩子需要磨砺。但该隐和亚伯都清楚,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叛逆的弟弟塞涅正在约兰,他们应母亲所托,带回这个最令她骄傲的孩子。
磨砺吗?该隐觉得有些可笑,帕伦克可比约兰苦多了。
很多年后该隐回忆往事,都不得不承认,在约兰的那两年,是他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
在那里,他遇到一个叫梵优·依瑟希的女孩。
她是该隐的同桌,在学校人缘不错,经常能看到隔壁班的同学来找她玩,在班里和芙·温莎走得比较近,和罗杰关系也不错。
她好像很爱笑,一下课就和几个同学围在一起,说一些他听不太懂的笑话。有时候她也会尝试邀请该隐加入群聊,但该隐每次都拒绝了,他觉得或许是自己在帕伦克与世隔绝太久,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交。
接不上话会扫她的兴吧。该隐想。不过坐在她旁边,能听到她的笑声,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克莱德先生问了他好几次,需不需要和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坐同桌,他都拒绝了。后来他为此事纠结了一段时间,索性不再控分,每次大考都稳坐第一宝座。
克莱德先生再问的时候,他说,不必了,成绩最好的就是我,我可以辅导梵优。
该隐一直很认真地听梵优讲话,虽然他很少回应,但在他的眼里,这已经算是和她走得很近了。
直到有一天,该隐路过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亚伯和他的跟班之间的对话。
“我看啊,说不定您的哥哥喜欢他那个同桌呢,就是梵优·依瑟希,他对这个女生和对别人可完全不一样。”
“照你的说法,我该把她抢过来是吗?”
“怎么能叫抢?被您看上是这些平民的福气。”
该隐突然想到梵优经常提起的那个电视剧里面的经典台词。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十七岁的小殿下犹豫再三,决定从此不再和同桌说话。
他如今羽翼未丰,尚且需要收敛锋芒,此时的他保护不了任何人,而亚伯深得母亲的宠爱,和他正面对上没有胜算。
更何况,他从未向梵优表白,算不上喜欢,不能莫名其妙地把她拖入自己这荒谬的命运里。
这个决定他做了很久,久到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爱笑的小同桌了。
他觉得难过,觉得有点舍不得。
在他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无能的情绪。
所以,在后来的某一个下午,当梵优告诉他,亚伯是她的男友的时候,他极其难以置信。
震惊、难过、失望……他心里好像有一只放满了各种水果的果篮被疾驰而过的汽车瞬间碾压,种种复杂的感受在他胸腔里爆炸式地蔓延开来。
那是他第一次冒出这个荒唐的想法。
亚伯他该死。
……
把梵优从阿特洛波斯宫里约出来的时候,他紧张得不行。
他记得克罗托告诉过他,这座花园和这座雕像对他有用。他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用处。直到瑞吉儿说,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这么漂亮的小花园,他才恍然大悟。
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那梵优也会喜欢的吧。
可是梵优不喜欢。
她只是很礼貌地夸奖了这座精致的小花园,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嫉妒在他心里疯狂地蔓延,他好像终于能理解圣经故事里那个令人不齿的夏娃长子了。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受到惩罚也无所谓,反正不会有更严重更痛苦的惩罚了。
他突然想到上帝在惩罚该隐前对他许下的承诺。
“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
他说,该隐的罪孽太深了,凡是见到他的人都想杀了他,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上帝就给了该隐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
他第一次在心里隐隐约约升起对神谕的渴望。
如果克罗托女神的承诺也能应允就好了。
他在决斗台上杀死了亚伯。
妮克亚斯震怒。
那场决斗是她专门给塞涅的机会,没想到被这个一向沉默内敛的长子抢了风头。
塞涅大喜,他本无意王储之位,几年前就想方设法逃离阿卡拉德,后来被这两个王兄抓了回来,他心里满是对他们的仇恨。
现在,武力值最强的大王兄替他除掉了讨厌的二王兄,这令他十分满意。况且,如果非要对比的话,他还是觉得该隐看起来稍微顺眼一点。
他带上礼物去欧诺米亚宫恭喜王兄。
结果被该隐赶了出来。
此时的该隐并无胜利的喜悦,自然也没心情见任何人,他叫瑞吉儿把来访的客人全部赶走。
除了梵优。
他说,如果梵优来的话,让她进来。
但梵优没有来。
她生气了吗?是不是更讨厌自己了?
他坐在办公桌上,目光空洞地盯着桌上的信件,许久,他闭上了眼睛。
本该高兴的……王储之位,这不是他从小就立志要得到的吗?
他高兴不起来。
今夜的该隐早早入睡了。
睁开眼,他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
这一次,克罗托并未在他出生时来告知那个可怕的预言。该隐带着众人的期待,一路风光顺利地长大了。
妮克亚斯交代他们前往约兰寻找弟弟塞涅,但他们都拒绝了。这一世,有该隐这样优秀省心的孩子养在身边,妮克亚斯对塞涅的执念也不重,她说那就随他吧。
该隐不解,重来一次,他不愿再把梵优牵扯进来,所以选择不去约兰,怎么亚伯也拒绝了?
除非亚伯也有前世的记忆。他警觉。
在他一次次的试探中,这个想法被证实了。
所以,眼前的亚伯,还是之前那个,被梵优喜欢的亚伯。
他的嫉妒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后来塞涅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阿卡拉德,还带回来几个同学,其中有一个就是梵优。
他问梵优,你喜欢亚伯对不对?
梵优没有回答他。
于是他们重蹈覆辙。
……
他就这样重新活了一次又一次,次数多到,他根本数不清自己多少次拿剑刺穿亚伯的心脏。
直到,他亲眼看见梵优跳进喷泉池,取下了那两根红线。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时空扭转,只是这次,熟悉的“从头再来”剧情并没有发生。
他好像终于明白谁是命运轮盘的拨动者。
梵优发高烧的那个晚上,该隐在她的床头坐了很久。
她这么做,是想给自己机会的吧?她也不愿意看到预言成真对不对?或许,她也有一点点喜欢过他对不对?
既然如此,他也要做点什么,为她一次次的努力,做点什么。
他做出了决定。
这一次在决斗台上,他不再执着于杀死亚伯,只是挑断他的脚筋,踩碎了他的膝盖骨。
众人的惊呼、亚伯的咒骂、女王的不满,这些他都没有在意。他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
克罗托女神,停下你的脚步吧。
他重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