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荧灯满 第6章 幻象

顾筠贤猛然抬眸，警惕地看向张文君：“这两只朏朏是从哪里来的？”

难不成，他也是那猎捕妖兽之人？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猜到了他的误会，张文君赶紧摆手解释：“我当时只是恰好路过，顺手将她们救了回来。”

哪怕父亲的出手相救曾招来杀身之祸，他仍不改其心。

闻言，那只更活泼一些的朏朏亲昵地蹭了蹭张文君，口吐人言：“而且呀，在烛姬姐姐出事之前，他还让我们去陪过她一小会儿，说是想要让烛姬姐姐无忧呢。”

张文君羞得脸上发烧，一把捂住了它的嘴。

“不……不说这些了，我们赶紧聊正事吧。”他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又熟稔地默念起咒术。

转眼间，淡淡的清光便包围了这间屋舍，将屋内的妖气与外界悄然阻隔开来，以免其不小心飘散出去。

显然，他很经常救妖。

顾筠贤轻握上剑柄，将灵气注入其中。剑上繁复的龙纹随即亮起，它脱离剑柄，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化为蜃灯。

“可有步烛姬的随身物件？”顾筠贤问。

闻言，张文君急忙拿来一条丝绸手绢——那丝绢上的针线活虽疏松平常，却能勉强看出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这应当是定情信物了。

顾筠贤微微一笑，并不多话，只拿着那手绢走到了蜃灯旁。

在张文君略感惊异的目光中，那蜃灯缓缓地转动起来，似乎正从那方手绢里寻觅着步烛姬的气息。

片刻后，手绢落下。

而灿然灯光顷刻间犹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将屋内的众人悉数笼罩在内。

灯辉所及之处，真实被浮现的幻象遮盖。

雅致的菱花窗格、挂于床榻上的轻纱幔帐、吞吐白雾的兽形香炉……这些明显属于高门闺阁的物件逐一显现。

那是个几可乱真的幻象。

仿佛他们此刻所置身的并不是张文君那简易的茅舍，而是步烛姬这名大家闺秀的房间。

香炉中正燃着香，袅袅白烟云雾般升腾萦绕，逸散出扑鼻异香。

妆点得屋内恍如缥缈仙境。

由于讹兽的嗅觉天生敏锐异常，慕月最早察觉到了香薰的不对之处：“这香气不对！闻到它会让人全身乏力，应该是……用来防止步烛姬逃走的。”

怪不得方才见到步烛姬时，她竟没有任何抵抗的举动。

她并非不想对抗，而是已经被那些人狠心碾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徒留最后一线希望。

渺茫得几乎残忍。

张文君心头一颤，忙向床榻看去——倒卧其上的步烛姬容色憔悴，手臂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鞭痕，甚是可怖。

但纵然如此，她一双墨眸仍折射着不屈的虹彩。

显然，在他们还不清楚情况的时候，步烛姬已然多次尝试过了逃脱，哪怕每次都未能成功，她也丝毫没有妥协的打算。

她从来都这样，不屈而倔强。

“烛姬……”霎时间，张文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人紧紧地擢住了，痛得几欲窒息。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及步烛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然而，就在指尖碰到幻象的一瞬间，几缕凄风忽地卷来，将这一切在张文君的眼前生生吹散了。

她的容颜倏尔淡去，如同转瞬即逝的彤霞。

抓不住，也留不得。

张文君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任凭那深邃的无力与自责从自己心底涌起，烙铁般灼伤内心：“怪我，没能保护好她。”

甚至连她所遭遇的苦厄，他都一无所知。

“距离步小姐的婚期还有三天，我们还有机会。”顾筠贤宽慰他道：“而且，我们也会竭诚相助。”

张文君双拳紧攥，强压下了心中郁气。

“我现如今虽然在步府当值，平日里却很难接近烛姬居住的院落，只不过偶尔能远远瞥见她的身影而已。”

他稳了稳心神，沉声筹划起救步烛姬的事情：

“所以，如果要说起步府中的情况，这两只朏朏甚至会比我更加熟悉一些。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问问她们。”

闻言，顾筠贤不禁愣了一下——

垂眸看向地面上正衔着枯叶玩闹的小朏朏，他突然有些难以想象，她们将会怎样来提供帮助。

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疑惑，两只朏朏停下了嬉戏。

转瞬间，一层朦胧如纱的柔光将她们笼罩在内。光华过后，毛茸雪白的朏朏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格外稚嫩可爱的女童。

这两个女童的身量都是一般玲珑小巧，唯有衣着不同。

她们一个身着青衣，一个穿有粉裳。乍一看，就好比刚出蒸笼的两团绵软米糕，只不过一个包着翠叶，另一个则裹着花瓣。

“我叫薛白，她叫莫希。”

面对顾筠贤他们介绍完以后，穿着桃红上襦的薛白咬了咬下唇，杏眼中浮现出几分为难：

“我们可能不太容易进步府。因为，我们这次回来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个步尚书最近竟然请了几个修士到府里，我们怕被发现，就只能先回来躲躲了。”

“修士？”慕月讶异道，“不会就是我们遇上的那些吧？”

顾筠贤微微颔首：“但来的应该不止是他们。我们方才遇见的那些人修为浅薄，步尚书不会只请他们的。”

那就……难办了。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你们可愿一听？”慕月那双灵动的瞳眸中融着迷离月色，仿佛微微融化的饴糖。

张文君：“快说说看。”

“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慕月轻声说：“既然进不去步府，就趁着他们出来的时候动手救人。”

名叫莫希的小朏朏绞着衣角，怯生生地问道：“那如……如果……他们不让烛姬姐姐出来呢？”

慕月勾起樱唇，狡黠一笑：

“放心，步烛姬哪怕被关得再严实，真正到了婚礼那日，他们也不得不把她带出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抢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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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扑灭了渺远的数点小星。

步烛姬勉强撑着伤痛的身躯走至窗边，极目向天穹望去，却只见到一片噬人的幽暗。

黯淡得像她此刻的心。

从床边到窗口，仅有几步之遥，却已让那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殷红的斑斑血迹浸透了步烛姬的衣衫。

云缎的华裳上，就此绽开红梅凄艳。

但步烛姬却对这骇人的痛楚不闻不问——接踵而至的绝望已使她身心麻木，唯有那双眼眸还挣扎着透出一点锋芒。

尽管只剩下短短三天，但她不能放弃。

步烛姬唇瓣微抿，抬眸瞥了一眼被紧紧锁上的房门，随即点亮了方才张文君送的那盏桃花灯。

这盏灯，是她唯一的光。

灯盏内的柔光流转如水，将半枝桃红缓缓映入她眼底。那些华彩在她眸中潋滟着，像极了当年他们并肩去看的遍野桃花。

然而，在那娉婷花影旁边的，却只是几笔枯枝——

无端地令她心生寂寥。

为了防止步烛姬向外人求助，房中的笔墨纸砚都已被悉数拿走了。因此，她毅然咬破指尖，毫不犹豫地沾着渗出的鲜血，极为珍重地点在那空枝上。

重重花影含血开，像是对张文君无声的回应。

每当步烛姬又绘出一朵桃花，她的决心就愈加清晰一些。那些道不出口的万语千言汇成洪流，冲击着她的心脏——

她想要逃出去见张文君，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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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筠贤他们离开张文君家时，正逢冷月流辉。沿路银光遍染，月华朦胧。

“我隐隐觉得，就算是趁机抢亲，救出步烛姬之事也没有这般容易。”

行至半途，顾筠贤蓦然蹙起眉：

“虎毒不食子，况且步烛姬的父亲还是个人，对自己养育多年的女儿总归有些感情。就连其父都能被说动，足可见那郜夫人着实有些手段。”

听到这些，慕月不悦地撇撇嘴。

“是人怎么了？是人难道就一定更高贵吗？”作为妖兽，她似乎不太认同顾筠贤的言论，“史书上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灾荒时还有人易子而食呢！”

有时候，自诩仁义的人反倒下手更狠。

顾筠贤并不答复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虽然两人对此的意见稍有不同，但他却不打算说服慕月。

她是妖兽，有这样的观点很正常。

慕月咬了一下唇瓣，又补充说：“不过我承认，郜夫人的确不容小觑。由于她牟利的手段太过残忍，时常有妖兽想要杀她报仇，却从来都没有得手过。”

顾筠贤：“她也会法术？”

“应该不会。”慕月摇摇头：“但是郜夫人财力雄厚，如果想要请几个高手护卫在自己身边，应当不在话下。”

“说得在理。”顾筠贤肯定道。

但慕月却耸了耸肩：“然而，她请高手之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这种传言大多是骗人的，所以我有点不敢尽信。”

“她如今宿在步府。究竟请没请高手，我们前去一看便知。”

顾筠贤将这话说得极为轻松平淡，仿佛他们不是去私闯官员府邸，而只是信手摘下路旁的一朵金桂。

慕月小脸一白，惊得后退了半步。

“小修士，你……你确定吗？”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眸：“我可是妖兽诶！步府请来的那些修士可眼尖得很，单靠我的谎话只怕撑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