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君没有选择亲自去看步烛姬,也是有他自己的顾虑。
他虽然有个步府仆从的身份,出入步府较为自由,但现如今步烛姬身边已被重重把守,哪里是他能够靠近的。
不过也巧,顾筠贤手里的那盏蜃灯是件奇物,正好能帮他达成所愿。
一想到步烛姬的处境,张文君就心急如焚。他连忙开口:“这样吧,我家的位置比较偏僻,不容易引人注意,今晚我就请你们过去施法。”
顾筠贤正巧也想着试试蜃灯的效力,于是便这么说定了。
约好之后,他们三人便分道扬镳。
可熟料,顾筠贤和慕月还没走出多远,一波气势汹汹的修士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为他们引路的人,赫然是那茶楼的掌柜。
很明显,这些人是冲着慕月来的。
为首的修士剑指慕月,厉声痛斥:“大胆妖孽!竟敢蛊惑修士的心神,以此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真是罪不容诛!”
他们不由分说,举剑攻来。
霎时间,银白的剑影裹挟着疾风落下,交织有如巨网,令人眼花缭乱。
见此,顾筠贤亦拔剑相迎。
他上前一步,将慕月护在身后,随即挥剑斩出。
剑势如虹,凌厉万分。
飞沙走石的昏暗之中,攻来的修士逐一被顾筠贤所击退。
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再战。
顾筠贤还没想好,自己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是自愿与她同行的,慕月却先一步启了唇。
“我可不是妖物。”慕月的谎话张口就来,“我与师兄是青梅竹马,今日乃是奉师尊之命下山历练的。”
她故意蹙起眉,眸中泪眼汪汪。
一副被人污蔑的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分明是随口拈来的一番谎言,却让她说得比真金还真。
看了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修士也不禁心软了三分:“那你身上为何有妖气?”
慕月吸了吸鼻子,未语已先落泪。
“都怪我学艺不精,被恶妖逮住,这才染了妖气……”说到这里,慕月忽然抬眸看了顾筠贤一眼。
当即,顾筠贤心领神会。
他捏住了慕月的素白广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身上的修士气息渡给她,制造出了妖气逐渐淡去的假象。
“原来是这样。”
众修士不疑有他:“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修士好端端地会跟妖同行呢!”
顾筠贤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他身边的慕月并没有走的打算。
妖兽少女贴近他耳边,俏皮地眨了眨眼:“既然这些人都已经来了,我们不妨趁机打探些消息?”
她靠得有点太近了,顾筠贤足足怔了几息,才红着耳垂点了点头。
慕月笑着转向了那些修士,轻声说道:“我听说步府小姐快出嫁了,但嫁的好像不是她喜欢的人。是真的吗?”
这次,竟是那茶楼的掌柜先开了口。
“那是步府的小姐不懂事,不明白这桩婚事的好处。”因为刚才“冤枉”了慕月,茶楼掌柜讨好地又多说了些:
“我跟你们说,那步小姐从小就性情古怪,经常像是疯癫了一样,净知道帮着妖说话。”
顾筠贤疑惑道:“这和她嫁人有何关系?”
“步小姐这次要嫁过去的是湖荫崔家,既世代位居高官又一直憎恨着妖。她嫁过去,不仅对她爹的仕途有利,没准儿还能帮她转变原来的看法。”
“就因为这两点?”顾筠贤讶异道。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单薄原因,步烛姬未来的幸福就被当成了牺牲品。
“什么叫‘就因为’呀!你是不知道,她这个念头是有多固执!”
茶楼掌柜皱起眉,抱怨起步烛姬的不懂事:“再说了,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嫁过去不仅能照样享受锦衣玉食,还能正常一些,多好啊。”
一瞬间,顾筠贤忽然替步烛姬感到悲伤。
偌大的整座城内熙熙攘攘,但除了张文君,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
对他们来说,相信这世上有好妖就已经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了。只通过一段婚姻就能将其纠正过来,何乐不为?
但没人想过,她是否愿意改变。
以及,真正需要作出改变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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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我演得不错吧?”
那些杀妖的修士一走,慕月就飞快地抬手抹去了盈睫清泪,朝顾筠贤弯起唇角。
笑意甜美,分外可人。
“方才你的举动太过冒险了,而且说谎终归不太好……”顾筠贤虽心有余悸,面上却仍然平静如常,“一旦被揭穿,后果将不堪设想。”
“对,确实有点冒险。但除了这样,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了。”
慕月托着腮帮子想了想,忽然问:“小修士,难不成你还真的打算告诉他们,你是自愿和我一起的?”
被这轻飘飘的一语勘破了心思,顾筠贤不禁有些窘然。
愣了片刻,顾筠贤抿了抿唇:“我准备说的那番解释都是出自实情,有何不对之处?”
“……幸好你没说,”慕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有些时候,真话不一定有用。”
顾筠贤:“何出此言。”
“就算你真的说了实话,你也只会被认为是受蛊惑更甚。而我本就是他们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妖兽,依然会罪加一等。”这些话如此沉重,而她却说得云淡风轻。
顾筠贤默然半晌:“抱歉,我久居仙门之中,竟不知道人妖两族的已经如此之深了。”
不觉间,他想起了自己回忆中的那名少女。
“你说,如果是人与妖之间的感情,可能有结果吗?”顾筠贤开口问道,若有所思。
“应该会被世人所不容吧。”慕月说着,在旁边的小摊上买来了一串冰糖葫芦。
山楂外裹着的糖层很薄,又被阳光照成了剔透的琥珀色,将她的两片唇瓣衬得莹润嫣红。
糖层很甜,和这个话题的苦涩截然相反。
“但就算注定没有办法厮守一世,我也会继续心悦于他。哪怕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意,哪怕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日光有如溶金,从天穹撒下,将慕月的周身镀上一层灿金晕圈。
朦胧恍若梦境。
顾筠贤立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倏尔觉得,慕月的这席话或许并非简单地出自假设。
否则,她的笑靥何以带着酸涩?
顾筠贤生硬地转换了话题,以免再次揭开慕月的伤疤:“那些从茶楼掌柜口中套到的消息,暴露出了步小姐婚事的很多疑点。”
“疑点?”慕月来了兴趣,“快说说看!”
顾筠贤低声道:“对于步小姐要嫁过去的湖荫崔家而言,这桩婚事从始自终,都不会给他们带来好处,且两家之前也没有过婚约。崔家没理由答应这样的婚事。”
慕月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益,崔家不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崔家都没有理由不计得失。因此,他们在这桩婚事中损失的利益,定然能够得到更多的补偿。”
话罢,顾筠贤又冥神思索了片刻:
“但如果能给崔家带来利益的不是步家,还会是谁?”
“我可能知道这个人——俞阴那个以残害妖兽为赚钱之法的郜夫人。”慕月说:
“无论是崔家还是步家,都是她一直以来的贵客,与她利益相关。”
顾筠贤一愣:“残害妖兽?”
他离开文钧峰的次数寥寥无几,因此还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提及这个,慕月眼底掠过一抹恨色:
“这就是花钱派人滥杀妖兽,将其拔筋抽骨后制成商品或佳肴,大肆贩卖的……无良营生!”
看样子,她也深受其害。
顾筠贤的目光温煦地落在她身上,似是一种无言的安抚。
“步烛姬与其父对待妖兽的态度截然不同。一旦步尚书过世,步家由步烛姬接手,她将不会继续支持郜夫人的生意。”
顾筠贤分析道:“所以就此看来,郜夫人确实有迫使步烛姬嫁与崔家公子的缘由。对她,我们也需要多加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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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的天暗得极快。
无知无觉之间,西天那淡红的夕晖便已悄然退隐,夜空中只剩下数点零落的寒星。
这是顾筠贤他们和张文君约定好的时间。
张文君的住处离城门不远,但胜在隐蔽偏僻,仍旧葳蕤的草木有如清雅的屏障,隔开了俗世的喧嚣纷扰。
只可惜,如今秋风渐凉。
再好的景致在此时看来,都未免染了凄凉。
当顾筠贤和慕月如约而至的时候,张文君已经提前在门外等了有一会儿了。
显然,他去救步烛姬的心思格外急切。
“快进来坐吧!”张文君招呼着他们进门,眉头却仍然皱起,“烛姬现如今的处境应该不太好,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
鉴于时间紧迫,他们也不多话,径直往屋内走去。
熟料,慕月刚一进门,就恰巧跟院里两只状如白猫的妖兽打了个照面——它们毛色洁白,皎如霜雪。
“哇!你这里居然有朏朏!”
慕月先是惊异了一阵,才向顾筠贤解释道:“朏朏曾因为可以使人无忧,被郜夫人他们大肆捕捉。如今,它们已经快要绝迹了。”
此处应有表情包:
慕月:我哭了,我装的.jpg
【妖兽小百科】
《山海经·中山经》:"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谷。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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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