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后续的落地时,小张文君却没那么顺利。他脚下打滑,晃了两下身子才站稳。
小步烛姬心中一颤。
“哎!你小心点,可别摔着了。”她吓得上前扶了小张文君一把,却瞧见他从手上拿了一枝新折的花。
显然,方才他之所以会笨手笨脚的,就是为了护住手里这桃花。
这个时节桃花开得虽多,但开得如此之美的桃花却尤为罕见。每一片柔嫩的花瓣上都凝着晨露,泛出烟霞似的绯红。
也不知他是跑了多远,才能找到这样一枝桃花的。
小步烛姬灿然笑起,不禁赞叹道:“真好看呐……”
听得她喜欢,小张文君带着些憨气地笑起,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喏,给你的。”
他把手往前一伸,桃花就到了小步烛姬面前。
此时的他还一无所有,也就只能聊赠这一枝春意给她了。
小步烛姬学着书本里那些英姿飒爽的女侠,对他颇为江湖气地一抱拳,眸中虹彩潋滟:“多谢了!”
她虽是大家闺秀,却对快意恩仇的江湖心向往之。
欣然把玩着花枝时,小步烛姬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的光蓦然黯淡了一分:“你说,这世上的恶人都那么多了,怎么可能没有好妖呢?”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小张文君愣了一下。
他忽然记起,今天是步烛姬母亲的忌日――
步烛姬的母亲对她父亲并无感情,之所以会嫁入这步府中,只不过是身不由己。
她母亲真正爱的却是只狐妖。
与无数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一样,他们一人一妖相遇在遍野桃林里。
然而,这故事却没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为阻碍他们,步烛姬的母亲被逼嫁给他人,前来营救的狐妖被设计杀害。此后,知晓这一切的步夫人也郁郁而终。
此情始于百里桃林,却终于血色惨淡。
其中缘由,却仅仅是因为那狐妖的身份罢了。
“当时要不是我爹出来搅和,我娘和她喜欢的那只狐妖早就成为眷属了,也不至于……”小步烛姬抹了把眼泪,眼眶发红。
她还记得母亲弥留之际那憔悴的形容。
临死时,母亲双眸含泪,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女儿,那温柔的眉目间之余悲恸。
小张文君抓了抓头皮,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唉,你爹怎么又对你问起你母亲的遗言了。”他讷讷地说道,“这种话你也不方便告诉他啊!”
难道还能大大咧咧地跟他说,我娘死之前很伤心,也很恨你?
小步烛姬咬着唇,默不作声。
小张文君沉默了半晌,像是无言地叹了口气:“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有人只是不认为妖全是坏的,都活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眉目间仍未脱稚气,但目光却意外的清明而成熟。
有些事,他反而看得更透。
小步烛姬先是一怔,旋即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好像对这种事情很清楚?”
然而,小张文君却忽地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可能……很快就要搬走了。”
“为什么?你才搬来没两年啊?”小步烛姬愕然。
“我以前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但这事跟妖有关,我爹不怎么让说。”
解释后,小张文君瘪了瘪嘴:“他救过一只妖,结果得罪了杀妖修士,所以只能带着我到处躲藏。”
他年岁更小的时候曾经奇怪过,为何父亲做了好事却没好报。后来他才知道,救人和救妖是不同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救妖一命,便是其罪当诛。
无论心中多么不舍,小张文君终究还是搬走了。
他与父亲离开的那天,桃花依然开满城池,恍若一片迷蒙的淡粉雾岚。而步烛姬所居的步府隐在雾气里,若现若隐。
小张文君竭力远眺,却只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临走之际,似有一瓣桃花凋零,恰落在离人眼底。他心间,便从此添了一颗朱砂。
如今,虽然他已然回来。
但他的朱砂,却不得不嫁与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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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哥,你怎么了……”
见张文君画到一半便弃了纸笔,失神般往门外举步走去,顾筠贤忍不住开口想叫住他。
但他却被慕月打断了。
讹兽少女轻眨了一下那通透的眼瞳,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修士,你先别去打扰他,他心里只怕是有事呢。”
她话音未落,顾筠贤已应声向张文君看去――他眼底暗淡,而眉心紧紧皱起。
果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张文君竟是走到了步府门前。
他讶异地“啊”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往那大门上龙飞凤舞的匾额上瞥了一眼。
“我怎么走到这里了?”张文君苦笑道。
他旁边,便是耸立的步府高墙。而中间那扇敞开的大门内幽冷阴暗,好似巨兽狰狞的大口,择人而噬。
见他已然回过神,顾筠贤才问道:“张大哥,你方才在想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些我离开这里前的旧事……”说着说着,张文君倏然停住了。
停在府门前的,赫然是步烛姬的车驾。
慕月看到,张文君暗暗皱紧了眉,竭力隐忍着上前询问的冲动。
他想问步烛姬,为什么从未告诉他嫁人的事?
多年的相互倾心,让他再清楚步烛姬不过。她并非那种贪慕荣华之人,更不可能将他们之间的情谊抛至脑后。
那她究竟为何……
猛然之间,一种可怖的猜想浮上了张文君心头。
曾经,步烛姬的母亲同样是不愿出嫁的。然而,在家人的逼迫下,她最终也不得已穿上了嫁衣。
此后,便是积郁成疾,一命呜呼。
而现在的步烛姬,极有可能正一步步重蹈上了母亲的覆辙。她并非不想反抗,但是单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逃出生天。
张文君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重复这场悲剧。
“步小姐!”他突然朝车驾的方向喊道。
马车的门帘被徐徐掀起,但步烛姬却没有回头。
紧挨在她身边的青衣侍女率先走下,扶着她下了马车,一步步往步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而张文君的心也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冷透了。
但这不太对。
旁观这一切的慕月眉心微拧。
慕月隐隐觉得,步烛姬下一刻就会抬眸望向这里,然而她每次都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那个侍女好反常啊。”
慕月观察入微:“虽然看起来,她像是对步小姐毕恭毕敬的,却未免跟得太紧了。而且,步小姐似乎有点忌惮她。”
顾筠贤心中一动,忙问:“这侍女跟随了步小姐多久?”
“也没多久,烛姬以前的贴身侍女不是她。”张文君摇摇头,“大概一周前,服侍她身边的那些人就都被换掉了。现在想来,可能是为了监视吧。”
张文君虽然看着有点愣,却不是真傻。
府中的这一些变化,他平日里还是会多加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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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谈话间,那侍女已跟随着步烛姬走至了步府门前,眼看着就将消失在朱门之后。
张文君心中一紧。
“等等,”他骤然扬声,对那侍女喊道,“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家小姐!”
张文君拿出的,是那盏他画了一半的桃花灯――
灯上桃花疏影横斜,晕染开的那抹胭脂色娇艳殷红,仿佛染着心头血。然而,另一边的水墨枝桠上却空无一物,宛如颓败枯枝。
他方才搁笔得太过匆匆,竟没来得及为那空枝添上桃花。
“就是这个灯吗?”那侍女扫了一眼桃花灯,神色间的轻蔑与失望似乎杂糅在了一起,刺得人略感不适。
可惜只是一盏破灯,若是什么金贵些的物什,她说不定能偷偷昧下一部分去换钱。
那侍女不满地想。
随手接过桃花灯,侍女摆摆手打发张文君离开:“行了,你放心去忙你的事吧,我会把它交给小姐的。”
趁着那侍女转身之际,张文君抬眼向步府门前望去。
那一瞬,正逢步烛姬举目看来。
两人脉脉对望,视线交缠。分明是在这冷落清秋中,却令人无端回忆起那桃花灼灼的早春。
为了不干扰到他们的深情对视,慕月最先挪开了目光。然而,距离他们最近的顾筠贤却对此毫无反应。
见状,慕月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都提示得如此明显了,顾筠贤却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为何我们要往别处看?莫非有蹊跷?”
慕月:“……”
这小修士哪里都好,就是对情爱之事着实一窍不通。
好在,他们并没有尴尬太久。
没过多久,侍女便提着桃花灯回到了步烛姬身边,生生打断了这一对有情人的相望。
待到这主仆两人消失在门后时,张文君才终于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他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啊,先是麻烦你们帮忙逼停我那匹马,让你们教我画画,现在还让你们看到了这一出……”
“无妨。”顾筠贤温润一笑,问得直截了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张文君眼中坚定:“救烛姬出来的事我会筹划的。但她现在肯定过得不如意,所以在这之前,我想看看她在府中可还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