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梅的话给景少微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她是2075年国家生育计划项目中诞生的第一批孩子,全程由国家抚养长大,对亲情的概念本就淡薄,对于这种大家族的概念更只是听过见过,没有真正了解过。
在她接受的教育和对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的了解里,她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模式。
多年前起过一股鼓励生育的浪潮,也就是陆云爷爷那一辈,他们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几乎每家都有三个以上的孩子,但这股浪潮持续的时间不长,到了陆云爸妈那一辈,社会经济形势向好,又开始流行只生一到两个孩子,所以陆云这一辈几乎都是独生子女,只有20%的人有亲生的兄弟姐妹。
陆云这一辈的孩子既能享受爸妈所有的爱,又因为堂表兄弟姐妹很多而不至于孤单,逢年过节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大家吃吃喝喝,笑笑闹闹,看起来就十分幸福。
而他们这些国家的孩子逢年过节时却是没有家人的,虽然国家给的照顾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家长,但感情这种东西毕竟是不同的,景少微又因为特殊原因需要远离人群,不能逢年过节的时候和以前的朋友同伴们聚会,慢慢也就疏远了集体,所以在热闹的节日里看到网上其他人分享的幸福生活时多少也会有些羡慕。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样看起来普通幸福的大家族里,竟然也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她可以理解有些农村还保留着土葬的风俗,也可以理解有些人遵循传统要大办七天,但她不理解这个时代竟然还有杀不掉的清朝人,更不理解有人在家中长辈死亡的第一时间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情感上的伤心难过,不是理智上的安排后事,不是礼节上的通知亲属,而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得到消息过来的时候,摘掉老人尸体上的首饰,顺便将首饰盒也一扫而空。
而且听文青梅的意思,陆云外婆当年的死亡原因有可能也不单纯是意外猝死。
景少微大为震撼,一时间口中的牙膏沫子都忘了吐出,直到文青梅提醒,才恍然惊觉,回头漱口。
她没想到只是帮人做一个和长辈对话的梦境,竟然就直接深入家族内部,了解了对方的家族密辛。
而且看文青梅的模样,这场对话还远没有结束,她只是在等景少微接受消化刚才的信息,等她平静下来之后,她还有更炸裂的新闻。
果然,在两人上床之后,文青梅没一会儿就放下了手机,怀抱着抱枕,说:“你和你哥上周都没回来见外公最后一面。”
景少微也跟着放下手机,“嗯”了一声,转头认真听着。
陆云说了自己是因为出差所以没有在爷爷还有一口气最后的时候赶回来,她的身份是被虚构出来的,自然也遵循着陆云的轨迹。
“我离得近,又是学医的,第一时间就被叫了回来。”文青梅曲起了双腿,把下巴搁到膝盖上,声音有点闷闷的,“那会儿外公正在堂屋里难受,呻.吟的声音特别痛苦,听得人揪心。”
她的目光有些放空了,似乎在回忆着那天的场景:“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我问我妈为什么不把外公往医院送,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性格懦弱,遇见事情没有主见,光知道哭,那天也不例外。”
“于是我就转头问别人,问大舅,问大姨,但他们都只是摇头叹气,最后还是恒哥把我拉到了一边去,小声说是小舅不让往医院送,说是不能让老人死在医院。”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死在医院的话,会被殡仪馆直接拉走火化,不会允许你偷偷土葬。而小舅不想火化。”
“不是因为外公接受不了火化非要土葬,外公生前就不止一次的说过,以后他死了的话一定要把他的骨灰烧成一个招财猫留到诊所里,他要帮孙子多看几个病人,而是因为火化的话就没有办法大摆宴席,就没有办法利用老爷子的死大赚一笔,反而要给殡仪馆缴纳不少的费用。”
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过头看向景少微,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于恶意揣测小舅了?”
景少微摇了摇头,她早在车上就听出来这个小舅不是什么好人,对于坏人的下限,她认为是没有下限,自然不会觉得文青梅的想法过分。
文青梅见妹妹与自己的立场相同,便放心地转过头,重新将下巴搭到膝盖上,继续道:“那天中午,大家都去大舅家吃饭了,刚好我要处理工作,就直接留在了堂屋。”
“我听到外面来了一群人,应该是小舅以前当兵时的战友,现在的牌搭子和酒肉搭子。”
“他们在院子里坐着,喝着啤酒抽着烟,高声谈论着外公死后的丧事要怎么办。”
景少微皱了皱眉,但文青梅并没有就此停下来,而是继续道:
“这个说他认识搭大棚的,那个说他知道有个厨子做菜很香,还有人自告奋勇说他去请乐队,小舅乐呵呵地应着,气氛快乐得像是要出去游玩。”文青梅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很重,“但那时候外公还没有死啊!他还在里屋痛苦的呻.吟着,外面的亲儿子却已经盘算起他的身后事该怎么办了!”
“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公还有没有意识,他有没有听到外面的人说话,”文青梅捂住了脸,“我讨厌当时的自己,我气愤到发抖,却没有勇气出去喊他们闭嘴,那些人都是身强体壮的混子,而我肚子里还有个小的……我没办法保证小舅会站在我这一边……”
景少微下意识看向了文青梅的肚子,没想到她竟然是怀孕的状态,怪不得没有守夜也没有回自己村里的老家,而是就近住在了小姨家。
她从床头拿了抽纸递给文青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你不出去是对的,就算出去了也很可能制止不了他们,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而且其他人都不在家,如果发生了冲突有人推了你一把,回头家里人问起的时候他们如果颠倒黑白说是你自己摔倒的,受伤的是你,他们却能置身事外。”
文青梅擦了擦眼泪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才不忿地说:“但我就是看不惯他这样,他家照顾了外公七年,外公死后也没有说过遗产划分的问题,默认就将外公的遗产留给了他。然而你看看他,老人病重不送医院,就放在床上等死,然后还叫一群狐朋狗友过来在院子里大声谈论老人死后丧事该怎么风光大办。”
“你看他棺材准备的是最好的,搭的棚是规格最高的,请的帮忙做事的班底也是素质最好的,摆的流水宴的菜色也大方不抠搜,不管是村里人还是外人,谁见了不说一句这儿子孝顺?”
“但他真的孝顺吗?”
景少微没遇到过这类问题,只能沉默叹气。
文青梅也跟着叹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才道:“其实我在医院里也见过很多这样的家属,有的做得比小舅还要过分,但大多数打听一下就知道那些老人年轻的时候坏事做绝,老了之后该有此报,当然有的也是儿女单纯的没有良心,但这样的比例非常少,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自己家碰到这样的低概率事件。”
“小时候小舅对我很好,我也经常跟着家豪哥一起玩儿,觉得小舅对我比自己亲儿子还好,从来没觉得他重男轻女过,当时的他在我眼里只有打舅妈这一个缺点。”
“但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家暴的人从根上就是坏的。他这些年虽然不怎么打舅妈了,但每天抽烟喝酒打牌一个不落,连吃饭都要找人叫他回来吃饭,根本不承担任何家庭责任。”
“就连家里的诊所也只管每个月的进货事宜,因为他能从里面捞钱,其他一概不管。年轻的时候啃老啃老婆,年纪大了之后直接让儿子接手诊所,开始啃儿子。但好的一点是,家豪哥能镇住他,现在他至少能在营业时间在诊所抓药,而不是出去鬼混了。”
景少微默默听完她的吐槽,将要点一一记下,准备明天见面后转述给陆云,希望这些文青梅对于小舅的控诉能够让他对自己的亲人有更全面的认知,判断舅舅、舅妈问他有没有梦到外公是出于什么心思,从而完成愿望,脱离梦境。
文青梅将自己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了出来,心情和状态明显好了许多,见景少微还一脸沉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别想了,反正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就像恒哥说的,我们过两天各随点钱出去,外公的葬礼后就当是断了这门亲。你都没有成家,以后在大城市生活,更不用管小地方这些弯弯绕绕了。”
“好好学习,以后努力工作,飞得高一点,再远一点,远离这些让人生厌的人和事。”文青梅躺下,拉过被子挡住了脸,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已经定型了,我妈还在吃家豪哥开的中药调理身子,走不远了,但你还有机会。”
景少微能听出她话中的怅然,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只能关灯躺下,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等待着时间的突然转变。
她无法在梦境中睡着,除非梦境需要,否则通常只会在梦境主人闭上眼睛的下一秒来到下一个清醒的时间段。
梦境中没有无意义的片段,除非那种无意义本身就有它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