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景少微和表姐文青梅坐上了回家的车。
陆云要陪妈妈守夜,开车送她们的是大姨的小儿子戴恒。戴恒今年30多岁,已经结婚生子,工作地点离老家不远,平时对这些不常回来的弟弟妹妹们十分照顾。
在车上,戴恒照旧问了些平常的问题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微妙起来:“青梅,过两天就要摆礼桌了,我妈让我们统一一下随礼的额度,她们三个说是准备一人三万,我们怎么给?”
文青梅皱了皱眉头:“给礼金不是客人的事儿吗?我们不是自己人吗?而且小舅操办葬礼,大舅和我妈他们不是已经各自出了五分之一的葬礼钱了,怎么还要随礼?”
“而且一出就是三万,我妈一个月退休金才多少钱,这钱就是让我们年轻人挣都得挣两个月,对了,最后这礼金给谁?如果是他们五个人平分的话还有什么随礼的必要?”
戴恒无奈地笑了一声,解释道:“外公养老在小舅这里,葬礼也是小舅操办的,礼金当然是归他。”
“在小舅的逻辑里,嫁出去的女儿和外孙都是外人,当然是要给外公随礼的,而且你大姨她们三个因为是外公的亲女儿,所以要给的钱肯定是比其他人多很多的,这样才能体现出孝心。”
景少微在旁边都有点听不下去,插嘴道:“如果是亲女儿亲姐妹的话就不是外人,是自己人的话为什么要随礼?如果是外人的话为什么她们又在守灵?大舅小舅却能在门口舒舒服服的抽着烟迎接客人?”
她早就看这家封建残余不顺眼了,三个女儿在灵堂里披麻戴孝的当孝子哭灵,孙子外孙也都轮流烧纸叠元宝干活,只有两个好儿子游手好闲的在外面转来转去,这会儿听到如此逆天的认知,实在忍不住才出口反问。
文青梅也十分不忿,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我算是反应过来了,小舅之前眼里一直都没有我老公,今天却突发奇想的问了一句我老公的全名,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哥你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小舅这是暗戳戳的提醒我随礼呢,还默认随礼的时候会写我老公的名字。”
“那我们随多少?”戴恒也一脸无语,“一万还是五千?太少了总不好看。”
景少微弱弱插了一句:“我和我哥要随礼吗?”
戴恒摇了摇头:“你和你哥没结婚,和小姨算是一家人,不用随礼。”
说完他又安慰文青梅道:“反正外公没了之后这个大家族也就散了,以后可能一年都见不了一次,就当是提前给小舅买看他时的礼物了。”
文青梅还是觉得生气:“需要干活的时候我就是自己人,需要随礼的时候我就是外人,而且在小舅的眼里,随礼的时候我都不能写自己的名字,而是要写我老公的名字。”
“又想吃又想占,还随意把自己的外甥女打成别人的附庸,这难道不可笑吗?”
“外公在的时候对所有外孙和孙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年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对儿女重男轻女过,只是年老之后在小舅家养老,怎么小舅的思想就像是掉入了封建的屎坑一样恶臭?”
戴恒叹了口气:“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当时外公外婆是准备自己独住,请个保姆养老的,但是小舅不同意,外公就退了一步,说是轮流到五个儿女家养老,大舅和三个女儿都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轮完小舅家之后小舅却不放人了,既嫌二姨家离医院远,又嫌小姨家两个孩子太小,害怕冲撞起来伤了老人,反正就是不放人。最后拖着拖着,就变成只在他家养老了。”
“大舅是个不爱争抢的,我妈和二姨小姨也都争取过几次,但小舅妈直接上门挑三拣四,几次之后大家也都看清了他们的想法,加上外公的默认,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而且你家豪哥不是接手了诊所吗,外公在他家也能传授一些经验,偶尔看点疑难杂症,外公倒也愿意。”
文青梅不赞同地撇了撇嘴:“要不是为了带他,外公六十五的时候就退休了,为了让他能快点上手,硬生生又在诊所里干了七年。虽然说中医越老越吃香吧,但让一个老人七十二岁才退休,真是亲儿子亲孙子能干出的事儿?”
景少微在旁边越听越沉默,没想到看似和谐普通的家庭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时间已经来到了快22世纪,而这位小舅的思想,却似乎停留在了三四百年前的封建时代,而且可怕的是,拥有这样思想的人却在主持着这家的大事,同辈的兄弟姐妹因为他照顾了老人而容忍他,小一辈的也因为照顾自己父母的情绪而只敢在背地里吐槽他。
她现在算是理解了陆云的无奈,虽然他没有听到这些糟心事,但多少肯定有了解,所以才会在舅舅和舅妈说他没良心时委屈又气愤,要找爷爷问个清楚了。
而且听文青梅的意思,他们的外公并不重男轻女,对待外孙和孙子也都是一样的,这一点从陆云叫他爷爷而不是外公就能看出来,说明至少在陆云心中,外公给他的爱和爷爷给他的是没有区别的,甚至可能还要更多一点,不然他也不可能花一个月的工资就为做一场梦。
也不知道陆云那边怎么样了,景少微难得升起一点好奇的心思,他今晚留在灵堂守灵,也不知会不会让冰棺里的老人变成僵尸跳将出来,还是会直接见到老人的魂魄,听爷爷说起那从前的故事。
说不定她今晚躺上床后没过几分钟就能出梦,景少微有些出神的想着,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没有紧跟在梦境主人身边有什么问题。
毕竟梦里的每个场景都有它的意义,陆云能捏造出一个和文青梅回家密聊的场景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她身为祈梦人,理所当然的要辅助梦境主人完成愿望,而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在车上听兄妹俩的吐槽,以及下车后和文青梅回家说悄悄话。
“行,哥,我们走了,你开车小心。”文青梅和景少微下了车,摇了摇手上的钥匙串,对景少微说:“小姨说你从学校急着赶回来肯定没拿钥匙,是不是知女莫若母?”
景少微摸了摸身上,除了一只手机以外什么都没有,便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
文青梅只是随口笑话妹妹一句,见她承认了转身就往楼上走去,边走还边说:“等会儿回去收拾好洗漱用品之后咱俩早点睡,明天早上七点之前就得赶过去,以后几天都是这样,而且最后一天估计得通宵了。”
景少微“哦”了一句,没太在乎,她随时都有可能出梦,在这里待几天不是她能决定的,只能寄希望于陆云快点完成愿望。
当然,其实他慢一点也没有关系,反正在梦里不管过多长时间,只要最后能醒来,睁开眼的时间都会是第二天清晨。
就算他在里头出了意外醒不来,景少微也会在他出意外的瞬间强行脱出梦境,最多只是损失一个尾款,相比于陆云自己的损失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文青梅晚上要和她说什么。
但还没等到晚上上床,两个人只是在卫生间一起洗漱,文青梅就已经开始了话题。
“外婆去世那年你才16岁,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可能还要更冷一点。”
景少微正在刷牙,闻言对着镜子里的文青梅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在听。
文青梅脸上出现回忆的神情:“我那年刚刚大学毕业,当时正准备着最后的答辩,突然收到消息之后回来,就看见你穿着校服站在床边哭成一个泪人,见到大舅和小舅一起进来,还问他们为什么不送外婆去医院急救。”
景少微眼皮轻垂,知道这些话应该是文青梅本来要对陆云说的,哭成泪人的也是16岁的陆云。
但现实里的这一天,陆云选择了守夜,没有回家。
后面的几天,文青梅也一直没有机会对陆云说出这些话。
“我听我妈说外婆是半夜突然脑梗去世的,只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响,同床的外公没有在意,等到早上起来,就感觉到外婆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其实我觉得,相比于其他许多承受着痛苦却只能在床上多躺几年的老人来说,外婆的死法已经算是有福气的了。至少痛苦的时间很短,不会折磨自己和别人,也看不到儿女们因为逐渐失去耐心而变得陌生的嘴脸。”
文青梅苦笑着摇了摇头,抬头对上景少微镜中清澈的双眼,脸上既有迷惑又有痛苦:“我当时学医四年,虽然还没有到专攻某一方面疾病的程度,但我清楚的知道,急性脑梗的黄金抢救时间是三到六小时,如果外公当时发现了不对,喊人送去医院急救,外婆或许都不至于死亡。”
“而且你知道吗,那个时节的尸体想要完全冷却到室温至少需要两个小时,老年人觉少,外公外婆一般晚上十点半睡觉,早上五点半到六点就起床了,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景少微飞快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沉着声音道:“要么是外婆一睡下就脑梗了,要么就是……这件事中有人在说谎。”
文青梅痛苦地闭了闭眼,蹂躏着手中的洗脸巾,好一会儿才道:“给外婆办完葬礼之后,你知道我妈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景少微下意识接话。
文青梅把手上的洗脸巾团成团丢进了垃圾桶,看着垃圾桶,轻声道:“她们那天给外婆换寿衣的时候,发现外婆身上常年戴着的耳环和戒指都不见了,后来收拾遗物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三姐妹给外婆买的其他金饰,盒子里只有几个不值钱的银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