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的时间没有突变,景少微在床上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直到屋外传来清晨的鸟叫声,她才感觉眼前一花,再睁眼就已经回到灵堂,跪在了昨天的位置上。
耳边的声音依旧嘈杂,院子里也依旧人来人往,但景少微总觉得气氛好像不太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
披麻戴孝的女人们依旧在别人上香时哭着磕头,外面烧纸的年轻人换了一个,陆云不知道去了哪里,景少微环视周围一圈,想要悄悄地退出去找陆云,但目光在看到某一处时忽然顿住——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供桌上遗像表情似乎变了!
她记得昨天遗照上的老人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甚至在望向镜头时还拧着眉头,看起来应该不是专门拍的证件照,而是从生活照中截取的照片。
但现在,遗照上老人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眼角带上了笑起的皱纹,嘴角虽然依旧绷直,但整张照片的气氛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任凭谁一眼看过来,都不再会觉得这是一个脾气不好又难相处的老人了。
但不论是刚才更换贡品的大姨,还是在旁边帮忙给客人递香的二姨,似乎都没看到供桌上照片的变化。
景少微戳了戳身旁的陆云妈妈:“妈,你们昨晚给外公把遗照换了?”
陆云妈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供桌上的遗照,摇了摇头:“没啊,是不是你也觉得这张照片有点严肃,但当时要得急,AI做的又太假了,只能先拿这个顶上,后面找到合适的再换吧。”
景少微默默地收了声,在起身出门之前,眼睛一转又想到什么,坐回脚后跟上,又戳了戳旁边的陆云妈妈:“妈,你们昨晚怎么休息的?睡得还好吗?”
在去找陆云之前,她想先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昨晚发生了什么,陆云应该是直到天亮才短暂的休息了一会儿,这会儿说不定正在洗漱吃饭,她可以先了解一下其他人的视角。
但陆云妈妈却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她只是拍了下景少微的背示意她不要扭来扭去,声音平淡地道:“和你姨在里屋睡了会儿,本来说我们轮流守夜点烛看香的,但你大舅和小舅说他们来,我们就没管了,睡得还挺好的。”
景少微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里屋里面都是办丧事要用的东西,那张床上也刚刚去世了一个老人,但对于三姐妹来说,床上去世的那个不是陌生人,而是她们的父亲,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那我哥呢?他在哪儿睡的?”
看来在陆云妈妈这里并问不出什么结果,景少微准备去找陆云了。
“他在小厨房旁边那个屋里,我早上起来还见他了,不知道现在又跑哪儿去了,这孩子!小景,你去找找你哥,让他别乱跑。”
“哎,好。”景少微正愁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去找陆云,现在得到了陆云妈妈的授权,右手一捞将孝布打了个结,起身就出了灵堂。
说是在小厨房旁边的屋里,但景少微跑到二楼才在烟囱旁边的角落里找到抱着膝盖睡觉的陆云。
他并没有完全睡着,听到景少微的脚步声后就第一时间看向了她的方向,发现是自己妹妹后才松了口气,问:“怎么了?是要做什么事吗?”
景少微摇了摇头,挤过去和他一起背靠着烟囱坐在角落里,问:“怎么不下去睡觉?”
陆云给她让了点地方,恢复了刚才的姿势,随口答道:“下面太吵了,上面能安静点。”
景少微想到了这个理由,听陆云果真这么回答便也没太在意,和他说起了自己昨晚的收获。
她本身就是局外人,说起这些事情来自然不带什么感情,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汇报工作一样条理清晰地告知给甲方,看着甲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她心中叹息,却也没太过意外。
毕竟这种事情,就算是陌生人听了都会心情不太好,更何况是和里面的主人公有亲情联结的陆云呢?
“怪不得……”
陆云长叹一声,闭着眼睛靠在了身后的烟囱上,神色中满是疲惫。
景少微好奇:“怪不得什么?”
陆云没有睁眼,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景少微以为他都要睡着了,不会再回答自己的问题了,他才缓缓开口:“昨晚村里停电了。”
景少微:“嗯?”
停电一般意味着要搞事或者要出事了,陆云一晚没睡,也不知他是搞事的那一方,还是出事的那一方。
“我觉得……爷爷可能回来了……”
……
昨夜,三姐妹进里屋睡觉后,大舅王昊天和二舅王浩宇两人本来准备轮流点烛看香,由老大守上半场,老二守下半场。
本已经和衣睡下的陆云却不知为何,在房间里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总是感觉心里堵堵的,只能起来去堂屋,守在灵前,刚好也能和大舅做个伴聊聊天。
等到两点多,陆云逐渐起了困意,本来准备等小舅过来换班的时候打个招呼就去睡觉,但两人左等右等,等到了快凌晨三点,都没有等来说好过来守夜的小舅。
“小云你去睡吧,你小舅估计是睡着了没听见闹钟,不用等他了。”大舅脸上有些无奈,但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意外,显然早就知道了弟弟的这副德性,习惯了他不负责任的作风。
陆云皱了皱眉,看着大舅眼下的青黑,沉声道:“我妈说你昨晚就没睡,大舅你去睡吧,下半夜交给我,我没问题的。”
大舅摆了摆手:“你妈说你明天还要回公司呢,就别……”
陆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可以在车上睡,大舅你后面还要熬七天呢,能休息就休息会儿吧,别把身体熬坏了。”
因为公司不把因祖父辈的老人去世而请的假算丧假,陆云暂时只请到了两天事假,第二天下午就要回公司,等下葬那天才能再请假回来,是以虽然总共停灵七天,但陆云只能在家里短暂地停留三天,这回再过六七个小时就得走了。
他待在家里的时间短,自然就想多做点事情,让被这繁复的白事折磨的长辈轻松一点。之前是长辈们心疼他工作辛苦,不愿意让他守夜,但现在大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小舅却没有出现补位,由他来值下半夜让大舅去休息才是最好的。
王昊天见外甥这么懂事,非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了两句注意事项后才起身离开。
大舅离开后,陆云等着面前这支香燃尽后又续了一支,续上之后低头拿起手机,刚好看到时间跳到了凌晨三点整。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吊灯滋滋啦啦一阵乱响,没等陆云抬头查看就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噗”的一声,熄灭了。
他在黑暗中拿着屏幕尚未熄灭的手机举目四望,此时屋内屋外一片寂静,除了他面前刚刚燃起的香点和烛光,他视线所能触及的院子和房外,竟然没有一丝丝亮光。
整个世界突然就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天地间忽然传来一股极其强烈的寂寥之感,兜头而下,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顿时静立在了原地,心生怅惘。
忽地,左边的烛光跳动了一下,唤回了陆云的注意力,他这才想起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
烛光之后是爷爷盖着红绸的冰棺,陆云从来没觉得那红绸上面的图案如此生动过,那些鸟兽仿佛是活的,在金色的蔓草树木之间穿行跳跃,中心的龙在云层中游动着身体,龙口一张,好似下一刻就要行云布雨。
一阵穿堂风吹过,烛火摇曳,陆云似乎看到冰棺上的红绸飘动了一下,紧接着,里屋原本关着的门被风轻轻吹开,三个并排横睡在床上的女人出现在了烛光所能映照到的最远的地方。
她们面容恬静,但胸口却没有丝毫起伏。
陆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然后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烛光里自己的倒影又闪了闪,下一秒,就感觉到一阵清风拂过自己的面颊,他颤抖着抬手,却只摸到了一手冰凉。
原来他不知何时竟然早已泪流满面。
接下来,那阵清风似乎去了别的地方,陆云在蒲团上跪了好久,又换了两炷香,才再次看到烛火的闪动。
伴随着烛火的闪动,刚刚续上的香只一个呼吸的功夫就下去了一半,香灰在上面摇摇欲坠,陆云一阵心惊,但还是眼疾手快地又续上一炷香。
第一炷香没几下就变成了香灰,第二炷香比第一炷香下去的速度还要快,陆云心急手抖地一炷接一炷的续上,直到足足九炷香下去,烛火才停止跳动,香的燃烧速度也回归正常。
当红绸上的图案重新变得平面而死板,陆云也听到了刚才一直没有听到的许多声音。
里屋的妈妈和姨妈在小声地打着呼噜,外面也由远到近的传来了跑步的声音,有一个年轻的男声在和外面的守夜人说话:“我刚……问了,是有贼……电缆挖了,……明天……修好,村长……拉个发电……给老爷子……供电,……没啥要紧……就先黑着……。”
没过一会儿,村长就找人拉来了发电机,被人半夜叫起来的小舅王浩宇黑着脸带人挪动灵堂的摆设给冰棺供电,边指挥还边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都是找阴阳先生看好的布局,也不知道挪了会不会有影响。”
陆云早在小舅过来前就关上里屋的门走出了灵堂,抬头看着长夜未尽时的天边星子,右手抚上左边胸口,那里的心脏依然在扑通扑通地强力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