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珏想甩开他的手,却发觉甩不脱。她又好气又好笑,头一次觉得大哥如此荒唐可笑,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倒是隐年冷眼旁观,平白生出几分寂寥淡泊。
他咳了两声,声音沉滞,想是肺中带血。
金珏少不得关怀几句:“二哥,你还撑得住吗?我这就去回了母亲,放你出来安心养病。”
隐年自嘲一笑:“妹妹不必费心了,少为我的事叨扰母亲,无故惹她不悦。”
金珏劝道:“你这话便是气话。平日我看在眼里,父亲母亲对你们是不分彼此的。父亲在朝中培养大哥,却也放你外出历练,一文一武,双管齐下。母亲也是一直念叨你,日日为你烧香拜佛,盼你平安归来。上月母亲去南山寺为你新贡了海灯,求了平安符在佛前开光供奉。还没来得及给你呢,就出了这档子事。”
隐年不由动容:“果真吗?母亲她对我,竟如此上心?”
金珏应道:“那当然,哪有母亲不心疼孩子的?”随即一手执隐年手,一手执玄寂手,将他们两只手交叠,温言道:“今日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挂彩的挂彩,吐血的吐血。这么酣畅淋漓,也该消气了。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为着个外人,原也不必如此。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父母年事已高,几个小妹懵懂无知,朝中家里,还要仰仗两位哥哥。”
她轻言软语,气度雍容,说话滴水不漏,无可辩驳。玄寂和隐年听了,皆心悦诚服。
金珏握着这两只手,一个如火,一个如冰,也是百感交集。
金珏出了祠堂,已是月上中天。她想起柴房那个侍儿,不觉揪心,匆匆又赶往柴房去了。
柴房在西北角一废弃深院,虽说是柴房,素日却不用。这里常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多有蟑螂老鼠出没,不宜储藏,只随意堆着些烂木桌椅。
穿过青白粉墙的月洞门,藤蔓掩映下,一道斑驳敝旧的小门上,挂了一把沉重铁锁。
家丁把铁锁打开,殷勤地在前面开道:“大小姐请,小心脚下。”
另一个则掩着金珏的头,为她扫除头顶的蜘蛛网。
一股陈年霉味扑鼻而来,金珏皱皱眉,用绢帕掩了掩鼻子。
屋内没有油灯,只靠丫鬟手里的灯笼照明。
在这黑黢黢的地方,有个白森森的身影卧在潮气浸染的稻草堆里。偶尔传来老鼠吱呀乱叫的声音,吓金珏一跳。
金珏取过灯笼,把他的脸一照,禁不住“嘶”了一声。
当下暗叹,美则美矣,惨也惨极。
一见这个人,她就都明白了。虽脸上红肿青紫一片,但五官轮廓极清秀,周身肌肤细腻如雪缎,妥帖地覆在俊丽的骨骼上。
他这副样子,宛如一具刚断气的艳尸。
她极力克制自己起伏的情绪,心情复杂地吩咐下去:“把这里收拾一下,打扫得明净一些,窗户纸糊一糊,烧个火笼来,搬张床来,与他好生将养。要是他死了,我唯你们是问。”
这些时日,玉宵跟随族中兄弟姐妹在府中学堂“孟晖堂”念书,辰时上课,酉时放学。课业繁重,她没有多余的心思想青棠。
每每一回沁竹居,她便往床上一倒,谁叫也不起,除非吃饭。
“小姐,吃饭了。”小春捧来如意八宝朱漆食盒,将里面四菜一汤拿出来。
“桂花螃蟹羹,鲜笋蒸鹅,酒糟梅子煎豆腐,红焖羊肉,龙井虾仁。”小春报菜名,“主食是你昨日点名要的金玉满堂,还有厨房今日的份例荷叶糯米饭;点心是冰糖荔枝饮。”
玉宵一听,立时从床上弹坐起来。
房中只她两个人,玉宵拉小春坐下,亲热道:“一起吃,一起吃。”
一个人吃饭,委实不如二人共膳那么尽兴。
“对了。”玉宵边吃边问,“你今天还没跟我说青棠的事。”
“小春今天没看见青棠。”小春抹了抹油嘴,“以往去厨房取食盒,我总能看见他忙碌的背影。”
“啊?许是你饿晕了没注意吧。”玉宵放下筷子,严肃道,“这件事可大可小。”
小春仓促道:“我问了曹妈妈呢,她说一天没看见青棠了,我再问,她也不说了。今个儿真有点怪呢,府中那些爱讲闲话的人都不见了。”
玉宵吞下一块羊肉,咕哝不清地说:“其实我们府里向来是秩序井然的。”
“小姐您是主子,下人们当然不敢当着您的面讲小话。我就不同了,以往聚在一起扯闲八卦的丫鬟婆子们都闭上了嘴,一个屁也闷不出。”
玉宵正把整条鹅腿往嘴里塞,她头也不抬道:“这里面有蹊跷,待我饭后往前院一探。”
“你要去哪儿啊?”小春的眼睛珠子滴溜溜的。
“先去父亲的正阳院,再去母亲的椿萱堂,再不行就去大姐的璧月居。”玉宵给自己舀了勺荔枝饮作为收梢,“我吃完了。”
玉宵去了正阳院,正好吃个闭门羹。守门的小厮说:“老爷伴驾去江南了,三小姐您不知道吗?”
“没人告诉我啊。”玉宵困惑地眨了眨眼。
小厮挠挠头:“三小姐您在学堂用功,应是老爷不想打扰您。”
“父亲何时归来?”玉宵探他的口风。
“老爷跟大小姐说,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大姐也知道啊。”玉宵略有不平。
“三小姐您说笑了,大小姐跟着夫人掌家呢。”
“掌家好玩吗?”玉宵随口一问。
“呃……小的不知。”小厮赔笑。
这会跟青棠失踪有关吗?玉宵暗暗思忖。得去问母亲才行。
椿萱堂更是静无人声,她唬了一跳,随手抓个丫鬟来问:“母亲也不在家吗?”
那丫鬟垂下眼角,愁云惨雾地站着。见是三小姐,她才小声说:“夫人病了。”
像在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玉宵皱了皱眉:“我能进去吗?”
小丫鬟忙将她迎进暖阁。
沈夫人病恹恹躺在榻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打湿的方巾。
秋虹在她耳边传话:“夫人,三小姐来了。”声音细如蚊蚋。
沈夫人缓缓睁眼,向她招手:“你这孩子,怎么如此生分,像根竹竿往那一站。”
玉宵乖觉地上去握她的手:“母亲,您怎么样了?府医看过了吗?”
“无碍。”沈夫人宽慰地拍拍她的手背,“老毛病了,躺几天就没事了。你父亲伴驾巡幸去了,你且安心读书。对了,过两天,宫里的吴尚仪来给你们上礼仪课,你们姐妹好生学着些宫中规矩。”
“宫中规矩?学那劳什子作甚?”玉宵不屑。
“傻孩子,千秋宫宴就在眼前了,皇帝陛下虽不在,皇后陛下还是要举办宴会的。到时候文武百官、内外命妇都要进宫觐见、朝拜。我呢,就带你们进宫见见世面。”她拉住玉宵不放,絮絮拉着家常。
大约是在病中,她说话格外舒缓、温柔,神情也特别慈爱、安详。
沈夫人轻柔抚摸玉宵的脸,为她掖一掖鬓角:“我的小女儿也是长成大姑娘了,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宫宴随我进宫,你也相看相看,看哪家少年郎合你心意。不过呢……你父亲倒是属意你们几个进宫……”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玉宵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母亲,我才十三呢。”
“年后就十四了。”沈夫人的声音陡然高亢,吓了玉宵一大跳。
“母亲……女儿还未开窍,不知情为何物啊……”
“你少狡辩。”沈夫人动了气,“别以为我不懂你的小九九。”
玉宵知道她要提那个名字了,便静静等着。
快说啊。她在内心小声催促。告诉我他在哪。
果不其然,沈夫人厉声说:“那个青棠,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我已想好,明天就去找个人牙子,把他发卖了。”
玉宵也算镇静:“他又怎么惹您动怒了呢。”
“这你就别多问了。”说着又扶着额头喃喃道,“我的头好疼……”
玉宵只得告退。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她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溜达到璧月阁时,她差点扑了个空。金珏的贴身丫鬟说:“大小姐外出办事了,您要着急,可往内室坐一坐。”
便要请她进来吃茶。好在刚喝了两盏茶,金珏也回来了。
金珏见她来,也不意外,当下笑盈盈道:“深夜来访,三妹可要留宿啊。”
玉宵笑一笑:“不好叨扰长姐。只是小妹有一事想求长姐。”
金珏为她端上樱桃酥:“三妹,这是小厨房新做的,也是尝个鲜,吃一块吧。”
玉宵却之不恭,含笑吃了两块。
金珏是爽快人,也不兜圈子:“你要问的是青棠此人?”
玉宵点头:“什么都瞒不过长姐。”
金珏叹一口气,头上的金蝶花钿便跟着颤一颤,她扶一扶簪子道:“此人尚在府中。”
她说一句就要断一截,玉宵有些不耐:“还望长姐引我一见。”
金珏无奈望向她:“引你一见倒不难,难的是怎么留他一命。母亲已是铁了心将他送走。”
“母亲要将他卖往何处?”
“自是那见不得光的龌龊之地。”金珏连连叹息,“你也别怪母亲,她是想让你们死了这条心。”
玉宵听不懂:“什么心?”
金珏握住她的手道:“小妹,我与你说句体己话,你可千万别怪母亲,更别与她哭闹。事到如今,我们得想想,要把他藏到哪里。”
玉宵抿唇一笑:“这有何难?我去找大哥,把青棠藏到他新得的温泉庄子里去。”
“嗐。”金珏点点玉宵的额头,“哪有这么容易?大哥被母亲关到祠堂了。”
“啊?”玉宵用手指点一点下唇,“我来猜一猜,难道是因为青棠?”
“对啦,大哥二哥为了青棠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青棠被二哥打个半死,眼下也是奄奄一息。母亲一怒之下,把他锁进柴房了。好在还有救,秦府医在诊治他。”金珏慢条斯理地说。
玉宵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啊?”
金珏用食指刮一刮她的鼻子:“你呀,素日不与我亲近,这次回来,倒是变可爱了一点。”
玉宵讶异地望向她,心想:原来我以前比现在更可恶吗?
金珏眼中满是笑意:“就知道求大哥,未免太小看长姐我了,这个家可不是只有两位哥哥才有不为人知的庄子。”
玉宵望一望金珏,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