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战心惊走了一路,好歹也是到了流云阁。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指望能碰见个流云阁服侍的丫鬟婆子,他好扔了这个烫手山芋。
谁成想一抬头碰见那个正主。
隐年沉着脸,厉声道:“怎么才来?”
却没有接过的意思。青棠无法,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
下颌被粗暴钳住,他被迫抬头,上牙打着下牙,差点磕出血来。
青棠少见隐年如此盛怒,可见他恨到了极处。
他私心揣测,难道隐年失了老爷的欢心,这才迁怒于我?现下又不避嫌地叫我来,是想破罐子破摔了吗?
正神思不属之际,隐年强横拧过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分花拂柳进了流云阁的书房。
书房是一座邻水轩室,绿茵笼罩,兰草葳蕤。
隐年把他往地上一甩,他躲避不及,重重扑倒在地。隐年却不怜惜,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抵在墙上,噼里啪啦,一连十几个巴掌,用了死力,打得青棠唇角开裂,口吐鲜血。
隐年犹不解恨,双手发紧,箍紧他细长的脖颈。青棠喘不过气,手指抓挠隐年手背,留下一道道细微的红纹。
隐年冷哼:“就这么让你死了,未免太便宜了。”
遂松开手,任由青棠跌倒在地。青棠抓着脖子咳了好一会,方才缓过劲来。
隐年讥笑:“你倒是惜命,只是我交代你的事,你是抛之脑后了。到底攀了高枝,我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卖主求荣的竟是你。”
青棠的声音喑哑凄涩:“奴婢该死,请公子责罚。”
隐年阴恻恻地笑:“不敢,你如今是父亲的人了,我怎敢染指?”
青棠跪在地上,也不辩解,只是垂泪。
隐年道:“你哭什么?如今岌岌可危的是我,前程似锦的是你,我听说,父亲要收你做义子呢。”
青棠一惊,不知隐年如何得知,只得告罪道:“奴婢不敢。”
隐年怒气渐消,脸色便如云开月来,显出一点明媚:“别怕,我是气得狠了,方才吓你呢。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
说着矮下身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这个月的解药。”
他轻抚青棠肿胀的脸:“不打这么狠,我怕你不好交代。我们这个家,四处是父亲的眼线,若非如此,你我怎么如他所愿,断个干净呢?”
青棠只觉天旋地转:“奴婢……无以为报……”
说完他吐出一大口紫黑色的血,血块如“鸽血红”凝结,而他昏迷不起。
隐年精疲力尽倚在山水白璧扶手椅上,半闭上眼睛。斜阳照在他薄透的眼皮上,他嫌刺目,往阴影里缩了缩。
“二弟。”寂静里一声爽朗呼唤,打破了他的冥想。
玄寂推门而入,一只脚将将迈入:“父亲刚出门,临行叫我把五剑阁的松烟墨送予你……”
话音还未落地,却见眼前一幕,恍若晴天霹雳。
一个纤细的少年躺在血泊里,血液流流沥沥,蜿蜒到了门口,犹如姻缘司纠缠不清的红线。皮肤苍白如雪,像从墓里挖出来一样没了活气,可那血尚且温热,分明还活着。嘴唇吸饱了血液,红艳艳的,好似鬼怪志异的妖怪刚吃了人正在休憩。
姿态静静的,宛如沉睡的白莲。他整个人套在布衣麻服里,**却发着瓷白的光,就像经年的采花贼偷了千金闺房里的古窑名瓷,装在麻袋中,失手摔碎了,一地的晶莹。
玄寂瞠目结舌,转而怒不可遏,抬手一拳将隐年打翻在地。隐年未及反应,竟捂着脸懵怔看他,玄寂不罢休,双膝向前压倒,把他按倒在地,又是一拳。
这下没打着,隐年握住他的手腕,膝盖向上一抬,正击中玄寂肚子。
玄寂弯腰吃痛,隐年也来了脾气,双手扼住他脖子,口中念念有词:“你有病吧。”
隐年留了余地,玄寂尚能说话:“你才有病!好好的,你又打他做什么?”
隐年不怒反笑:“打他还要找理由吗?想打就打了。一个奴才而已,你就当个眼珠子宝贝!”
玄寂勃然大怒:“没心肝的东西,你我幼承庭训,仁恕二字你不会写?如此惨酷暴虐,难怪父亲不喜!”
隐年一听此话,彻底炸了毛:“父母偏爱你,自小厚此薄彼,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拿命去拼罢了!我一个世家公子,还要到前线守危城,哪次不是九死一生?你呢,端坐明堂,坐享其成!”
手上更用了力,玄寂面色紫胀,双腿猛的一蹬,踹了隐年一记窝心脚。这一脚非同小可,隐年不支倒地,吐出口血。
玄寂自知闯祸,忙上前关切:“二弟,你怎么样?”
谁知隐年拼着命站起来,勉力拔出博古架上贡着的名剑“承影”,唰啦一声,剑光如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玄寂劈来。
玄寂猝不及防,只得急用右臂阻挡,剑气破空而来,划破重重锦帛,劈出一道长痕,血色氤氲开来,二人愈加剑拔弩张。
“住手!”只听一声厉喝,沈夫人姗姗来迟。
见此情景,她两眼一黑,扶着额角就要晕倒。身边的大丫鬟秋虹忙扶住了,哭喊道:“夫人,夫人,快叫府医!把药庐的府医都叫来!”
她这一晕正是时候,四两拨千斤,不消一言一语就解了围。两个儿子忙冲来她身边跪下,自责悔愧不已。
众人七手八脚将沈夫人抬上紫檀雕花罗汉床,府医火急火燎赶来,站了一屋子。先是取了粉彩琉璃鼻烟壶来嗅,又点了安神香,夫人方才悠悠转醒。
她微睁双眼,见两个儿子跪在榻前,顿觉血气上涌,张口就叱:“你们两个,给我去祠堂跪着!”又见两人都挂了彩,不由心疼道:“府医跟着一起去。”
大姑娘金珏已学着掌家,日常事无巨细,仆从们也会告知大小姐。闻此变故,她便来主持大局。沈夫人有她,也颇感安慰。
金珏贴心为母亲打扇,一边道:“本不欲劳烦母亲,只是有个奴才,女儿不知如何处置。”
沈夫人闻言更是头疼:“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就是他,搅得我们家宅不宁。你两个哥哥,为了他也是大打出手。明明是男儿身,偏生是个祸水。”
金珏不免尴尬:“这……两位哥哥必是一时糊涂。女儿已将他关入柴房,只等母亲一声令下,或打死或发卖。”
沈夫人愁容满面:“万万不可……你有所不知,不仅你两个哥哥,就连你三妹也……”
金珏两个眼睛大放精光:“三妹妹也?”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大郎二郎对他未必有情,你三妹更是跟我发过誓,与他没有私情。只是,毕竟是她托给我的人,我不能不谨慎。”沈夫人眉头深锁,“早知道,我就不叫大郎帮忙照看了。”
金珏长舒一口气:“我就说,三妹妹看着没心没肺的,怎会突然开了情窍?想是她小孩子心性,图个乐子。那个孩子也是可怜,我瞧着无非十四五的光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若是放任不管,也活不了几日。”
沈夫人摆了摆手,道:“叫秦府医给他看看,治不治的好,就听天由命了。为着他,生出了这许多事端,差点折了我两个儿子。你三妹妹也是明事理的人,没什么过不去的。我素日瞧她淡淡的,是个沉得住气的,断不会为了这一个侍儿寻死觅活。”
金珏应下了:“女儿明白,那这孩子,要不要从柴房挪出来?”
沈夫人正迁怒于青棠,当即硬下心肠道:“不必了,就锁在柴房,放出来也是个祸害。待我歇一歇,再去发落你两个不争气的兄长。”
金珏巧笑倩兮,哄得沈夫人睡着了。她直拍胸口:“幸亏父亲不在,否则两个哥哥非被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她凝神片刻,抬手唤人:“封锁消息。今天的事,不出流云阁,更不能出府。若是被我听到谁嚼舌根,即刻杖杀!”
大小姐在府中威信仅次夫人,众人莫敢不从。须知这是惊天的丑闻,若是外传,国公府的百年清誉也就毁于一旦了。
闹腾了一下午,悄无声息的,月上柳梢头了。金珏到底年轻,忙了一天还是兴致勃勃的。父亲随圣驾巡游江南,母亲身体不适,两个哥哥被关祠堂,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掌家。
未来得及吃晚饭,她马不停蹄赶到祠堂,见两个哥哥跪得笔挺,身上包扎得密密实实,她不由稍稍安心。
几个府医从旁候着,没有夫人的命令,他们不敢走。
金珏泰声问:“二位公子伤势可要紧?”
何府医行了个礼,回道:“大公子被剑气所伤,伤口虽深长,却不及内里;脖子上的淤伤看着骇人,但也属皮肉伤,假以时日,必能痊愈。二公子……”
说到这里,何府医擦了擦汗:“二公子积郁成疾,本就需静养。另则今日被大公子一踢,正踢在胸口,虽未伤及筋骨,恐对心脉有损。”
金珏暗道一声“不好”,面上却只平心静气:“你们只管好好治,有什么金贵药材放心取用。若有难处,尽管来回我,一切以两位公子身体为重。”
府医喏喏退下。金珏看着两位兄长的背影,不由得叹一口气。
玄寂察觉她来,急道:“珏儿!”
金珏预感不好,却也只得过去,曼声询问:“大哥有何吩咐?”
玄寂两眼冒火,想是急坏了:“好妹妹,青棠他如何了?他身子不好,今日一见,像是去日无多了。”
他抓住金珏的手:“珏儿,帮我好生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