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宵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并不是全然了无生趣。某个冬日的下午,午课下的早,讲国史的许大学士被太子召去东宫议政了。云婳公主心血来潮,传了翰林院的香待诏来,向众人传授调香之道。
玉宵这才知道翰林院的待诏林林总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拘于琴棋书画。
弘文馆不会教的知识,可由待诏们代劳。
翰林院中本无香待诏这一职位,因圣人素爱品香之道,她膝下又育有两位爱女,因此特设香待诏,对香道推崇备至。
香待诏姓姜,她带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数十个精美的琉璃瓶子,放着各色香料。瓶身上贴有花笺,写着每种香料的名字。
其中有玉宵认识的——沉水、苏合、瑞脑、灵犀……
也有不认识的——返魂、零陵、琥珀、降真……
看得人眼花缭乱亦是心花怒放。
姜待诏奉公主之命,自是慷慨解囊,鼓舞众人放心大胆取用调制。
她将香方制成签子,让大家依次抽取,抽到什么签子就制什么香。
玉宵抽到的是九和香,签子上用簪花小楷写了个典故,说这是天女之香,是一味药香,能活血止痛。
正研究着香方,姜待诏招呼大家去选器具,香器的种类更是五花八门,不光是香炉、香勺那么简单。姜待诏滔滔不绝,玉宵听得稀里糊涂。
她一个没记住,还是取了香炉和香勺,粗枝大叶地调配起来。
一时间,弘文馆中烟雾弥漫、香云袅袅,恍若九霄云上。
姜待诏路过她身边,指点了几句:“这香的用料是有严格规制的,不要一抓一大把,要在香秤上称一称。”
为时已晚,玉宵手腕一抖,不负众望地放多了。
香气扑鼻,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姜待诏安慰她:“也不是不可挽救!熏香的火候和时刻还是拿捏得可圈可点的,只是这香味,委实有点冲人啊。不太适合病人,不太适合病人……”
说着她取出一个香囊,放了几颗下去,香气霎时淡了下去。玉宵瞥了一眼,是一个个乌焦焦的小圆粒子,样子像花椒。
姜待诏见她好奇,便道:“这叫雪蝉子,我在西南游历的时候偶然所得,当地随处可见,帝都可就不多见了。”
玉宵仔细听着,鼻子却痒了起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哎呀。”姜待诏抱歉道,“个人体质,你可能对雪蝉子过敏,我这就拿走,你出去吹吹风,不碍事的。”
“等等……”玉宵囔着鼻子求道,“可不可以给我一袋。”
“你过敏,还要啊?”
玉宵摇头道:“不严重,一会就好了。这雪蝉子其实没什么味道。”
姜待诏把香囊递给她,道:“雪蝉子气味极淡,却能稀释中和浓香,于初学调香的人是很有帮助的。”
玉宵作个揖道:“多谢。”
入冬后,风声一日紧过一日。青鸾殿里早烧上了地龙,熏笼里浓浓焚着苏合香,温煦如春。
玉宵与金珏在殿内烤火谈天。金珏道:“这些日子你是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玉宵道:“我还是很累,头晕晕的,读不进去书。”
金珏笑一笑,给她剥了个橘子,放在紫金炉上烤,道:“得了吧,太医看过了。除了些微烫伤擦伤,你脉象强劲,身体无恙。”玉宵也笑:“我这一回宫,就觉得浑身不适,这可怎么好。”
金珏笑道:“这金碧辉煌的福坑,你倒消受不起了,是不是又在遐想什么浪迹天涯的苦日子。”
玉宵回:“那日子也并非就是苦日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宫内虽好,却日日旧风景,看也看腻了。”
金珏抚一抚宫扇通透的玉柄,道:“你仿佛有些怅然若失的,不过还好,我原以为你会痛彻心扉,自打某人没了之后……”
她口中的“没了”自然是“死了”的意思,那日火场一别,金珏在岸边找到了玉宵。玉宵双脚流着血,痴痴站在湖边,湖对岸是吞噬日月的大火。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定定地望向远方。
“你还好吗?”金珏惊魂未定地抱住她,泪满襟怀。
玉宵没有说话。
金珏又问:“只你一个吗?那个人,死了吗?”
她刻意地顿一顿,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玉宵点一点头。
金珏想:她这副样子倒是波澜不惊的,难道我错看了他们的羁绊?原本以为不死不休,未曾想是这样不堪一击。
金珏安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安慰似乎有些不宜,玉宵也没在意。
两人沉默片刻,喝了茶,吃了橘子。金珏絮絮说起宫内的事:“这几夜可不太平,宫内四处是流言。说是蒹葭殿闹鬼。”
玉宵眼珠一动,道:“怎么回事。”
“三天前,有个刚入宫的小宫女迷了路,从御花园拐到了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蒹葭殿,殿中蛛网密布、鬼影幢幢,那小宫女就跟中了邪似的进了殿内。只见那荒无人烟的宫室内竟幽幽亮着一盏浮灯,照亮了内壁的碧纱橱。碧纱之后,竟有鬼影。她尖叫了一声就跑出来了,回去大病一场。”
玉宵挑挑眉,不以为然道:“什么鬼影?”
“说是个扭曲的人形,像是有人吊死在碧纱后。”
“真的有人吊死了吗?”
“倒不见得。”金珏摆手,“千牛卫去查过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照理说有没有影子是很分明的,不会看错。”
“是那小宫女疑心生暗鬼吧。”金珏笑道。
“我当是什么……”玉宵从袖口里取出香囊,“长姐还记得这香囊吗?我在南山寺捡到的。那一日,我们遇到了谭小姐。”
提起谭景珠,金珏不由眉心一皱:“谭小姐也是命格多舛,我本想对她照拂一二,将她调去轻松适意一些的地方,不曾想她已沦落内教坊了。自古这内教坊只有进没有出的,我想赎她出来已是不能。”
“真的无力回天了吗?”玉宵也为她惋惜。
“若是寻常宫女,待到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届时我还能为她指一门好婚事。可若入了教坊,便是烙上了贱籍,一辈子也洗脱不了的。历来教坊的规矩便是非死不得出。”
玉宵呼吸一滞,不由得对失败恐惧了起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奴、为妓。
惨绝人寰的命运,就这样重重压在景珠脆弱而无辜的肩膀上,她如何能承受呢?可再一想,教坊司众人,不都是这样的命运吗?
景珠跪坐在地上,抱着琵琶,款款弹了一首曲子。
吉光殿内,四季如春。
戌时她被召来侍宴,如今已是亥时了。她的腿脚酸痛发麻,却不及她的心麻木。
她望着那排寻欢作乐的男子,为首的就有她的意中人——二皇子顾君瑜。
他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
左手边的细腰舞姬正喂他吃葡萄,他将美人的纤纤十指吮了个遍,而右手边的美人他也没放过,上下其手,从上至下摸了个遍。
美人们纷纷投怀送抱,毕竟那是英俊潇洒、地位尊崇的二皇子,跟了他总不吃亏的。
就连景珠身边的琵琶手都蠢蠢欲动了。
而顾君瑜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有一丝流连。
她心中像有一千根针在刺。
缓缓起身,她放下琵琶,来到顾君瑜面前,为他倒了一杯酒。
顾君瑜暧昧地笑一笑,点一点面前的软垫,道:“坐。”
情场老手,游刃有余。
她早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她偏偏心甘情愿地上了他的当。
顾君瑜酒量极好,素有“千杯不醉”的美谈。传说有次番邦来使,他与使臣彻夜斗酒,使臣们轮番上阵,他一连喝倒了十几个,而他自己没事人一样,一点不上脸。
顾君瑜身边挤满了美人,他腾不出手来抱她。
景珠冷冷望住他,眼中泫然欲泣。
她表面冷若冰霜,内里又温若春水。皮是冷的,眼是温的,心是热的。
有几次,他总也揣摩不准她的心思,她好像在说“要”,又好像在说“不要”。她总是一副不悦的样子,眼睛却骗不了人。
她殷殷望住他,情深意切。
因此在他身边昙花一现的美人堆里,她总有一席之地的。
他会记得她,甚至顺路去卧雪庐与她幽会。
他还记得那一夜,她光洁的薄背,妖娆的腰线。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冰冷的后脊上。
窗外是秋风凄瑟,邻屋睡着她的娘,对面的屋子里是他心心念念要娶的女人。
他是不能被发现的,可他偏要冒这个险。
这么刺激的猎艳,通俗点来讲,就是偷情。
而在高朋满座的大殿上装作陌路人,子夜去闹鬼的殿宇内旧情复炽是另一种偷情。
他无意装作端方君子,也无意为她守身如玉。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未曾对他开口要求过任何,他也乐得一身轻松。
当下只是淡淡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他让她等得太久,她的手指微微发颤。
酒水洒出来之前,他接住了。
其实想看那胭脂红的酒水染红她的指甲,像用凤仙花染出来的颜色。
他饮着酒,冷眼扫过她的脸,一张寡淡的脸,却无端让人怜惜。
淡而无味的,有一丝苦命人的倔强。
他猛然发现,景珠和常羲的面容气质有些相似,都是清冷自持,纤腰削肩。可是,一个是还魂的倩女,一个是普度的观音。
因此,他对她们的态度也大相径庭。对于景珠,他是轻薄亵玩;对于常羲,他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