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的心是狠决的,而她沈三小姐也不遑多让。
谁也别误了谁的终生。她竟想到这一层,可见是千真万确动过心的。
可他竟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走了,看起来比她还要潇洒。
因此口出恶言道:“你是个刺客,本就是不得好死的。”
听到这样的诛心之语,他的喉头翻涌起血腥气,立时就要呕出血来。
他勉强忍住了,道:“所以呢。”
“所以你发这个誓,根本就不诚心。”她恶毒地说。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让他不可思议的女人。其实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生性狠戾,负心薄幸,绝非良善之辈。
当下愤慨道:“那你让我用什么发誓?用你吗?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
再也无法忍受,他推开她,往紧闭的门走去。
死也不能死在她面前,平白惹她一句骂。他义愤填膺地想着。
打开门,他却觉得自己走不了了。
门外站着沈家大小姐,沈金珏。
她说:“我在门外听了一会,竟让我听到这样荒诞不经的事。起初我还不明白,什么杀来杀去的,怎么一对小情侣竟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原来是这样……”
她望向青棠:“你是个刺客,是隐年派来杀玉宵的。”
又看向玉宵:“你昏了头,别的男人也就罢了,刺客的当你也要上。”
室内一片死寂,无人应声。
金珏拍一拍掌,出现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想是护送金珏来的亲卫。
金珏指向青棠,道:“把他锁拿了,关进地牢里。”
玉宵正要反对,被金珏一击必杀:“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吗?”
玉宵本是要护的,听她这么说,觉得太没脸面了。只好嘴硬道:“首先我们不是小情侣。然后,此等用心险恶之人,是该关起来。”
金珏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青棠的脖颈、四肢和腰间挂了数百斤的玄铁链,锁在了地牢的刑架上。
深夜里,金珏睡下了,玉宵才敢来看他。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地牢的,见了他,又该说什么?
这些事她都没想好,只凭着一腔孤勇就下了地牢。
地牢里黑黢黢的,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她举起火把,两边的牢狱空荡荡的。虽说没有光,却有一袭冷飕飕的穿堂风,也不知哪里来的。
冷,深入骨髓的冷。
她打了个寒噤,一个个照过去。
这个地牢没有其他犯人,青棠也许是第一个。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她看到牢房里有个纤细的影子,挂在刑架上,被风吹得左右晃动。铁链哐当哐当地响着,更添了森然鬼气。
她没有钥匙,只能隔着笼子望他。
灯火太暗了,看不清彼此的脸,她却知道是他。
他也知道,因为他迟钝地看了过来。
四肢冻得僵硬,旧伤复发,他痛不欲生。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三小姐……”半晌,他迟疑着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没有答话,她自己也不知道。不是没想过偷了钥匙放他出去,可金珏会怎么看她?
良久良久,她都没有说话。只是望向他,四肢百骸一点点冷下去。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需要告别。长痛不如短痛。
她一遍遍说服自己,直到彻底放下。
默默地往后退,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撞到一个人。
她惊叫出声。原来是金珏。
“长姐,你吓死我了。”她小声抱怨。
金珏的手指攀上她的手腕,像爬藤似的死死抓住。
“我就知道你在这,旷了两天课,大晚上的不睡觉,这就是你。”金珏说。
玉宵无言以对,金珏强势地把她拽了出去。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合拌起嘴来,吵吵嚷嚷回了厢房。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金珏谆谆不倦,“你真不能一错再错了。”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她躺上了床,捂住耳朵不想听。
金珏解开斗篷,换了寝衣坐在床头,道:“我看着你睡。”
“长姐,你到底想怎样?我跟他没什么,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有没有伤害过你?”
“想什么呢,当然没有,身或心都十分安泰。”
“我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的?”
“我也不明白。”玉宵咧嘴一笑,“都过去了,不要想了。”
然而还是要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金珏倨傲地扬一扬下巴,“我会体面地处置了他。”
玉宵目光幽邃地看着她。
“你休想。”金珏斜睨她一眼,“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你死了这条心吧。”
玉宵说:“你跟母亲很像。”
“哪里像?”
“哪里都像。好像我们都是你的孩子,个个要听你的调遣。虽说承蒙你的关照,可还是不胜其烦。”
金珏恼怒于她的坦诚:“睡吧,我要看着你睡。你这场春秋大梦也该醒了,明早一睁眼,你的人生将恢复清明。你将不再为美色所惑……”
她这样说,难免有些凄凉意味。玉宵无端端想起那个被太子抱走的美人,金珏是不是真的被情所伤了……即使她并不痴心于太子,可那毕竟是她的丈夫。
美色惑人,美色惑人。玉宵是这样,太子也一样。
玉宵闭上眼,索性不再去管。可牵肠挂肚的那张面容犹如镜花水月,竟就这样模糊不清起来。
她是被烟火气惊醒的,再晚一瞬,她就要闷死在火场了。
入目是冲天的火光,转瞬之间,火舌窜遍了整个房间,从墙壁到多宝阁,再到房梁,直逼她们睡觉的架子床。
她猛地往金珏大腿上一掐:“醒醒!”
金珏痛呼着醒来,顿时有些六神无主。
两人手拉着手,顾不上穿鞋,只晓得往外冲。
好在两人曾在上清宗习武,身手颇为矫捷,须臾之间就冲到了门口。
令人绝望的是,门怎么也推不开,竟是从外面被人锁上了。
玉宵看一看金珏,金珏也望着她。
“跳窗。”金珏说。
窗子倒是没锁,只是已被火海淹没。
火焰一寸寸侵袭过来,她们就快失去立锥之地。
二人剧烈咳嗽起来,烟火浓烈,熏得她们眼泪直流。
绝望之际,玉宵瞥见了墙上挂着的断水剑。
抽刀断水尚可,区区门扉自不在话下,二人总算逃出生天。
没有一丝迟疑,玉宵拔腿向地牢而去,她赤着脚狂奔,怀里紧抱着断水剑,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身后是金珏撕心裂肺的喊声:“三妹!你要干什么!长姐求你了,别去,别去!船来了……跟长姐走……”
火苗窜出草地,窜向了亭亭如盖的月桂树,湖心小岛已成火海。
她的心弦从未如此紧绷过。她要一个答案,要一个解释。
她不会相信,不会相信是那个人放的火,不会相信是青棠放的火。
他明明被关着,插翅也难飞。
可是……她要去找他。
不管是不是他放的火,她都要见他。
如果是他,她就亲手杀了他;如果不是,她要放他走。
地牢的石板烧得滚烫,她用上了毕生所学的轻功,咬着牙冲了进去。
火势蔓延如蛇,一间间牢房被点燃,她嘶吼着他的名字。
左顾右盼,哪里都没有他。
她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如果地牢是空的,那火一定是他放的。
长长的甬道已被烈火包围,她疲于奔命,却还是往前跑。
如果真的赌输了,就让烈火把我烧尽。
她停在一座牢门前,那间牢房总算不是空的。
他被绑在刑架上,安静等死。
隔着火光,隐约可见玉宵的身影。剑光一闪,她向他伸出手。
其实他的心是死的,麻木得像冲上浅滩的鱼,看见她的时候,有一刹那悸动的花火,却也倏忽暗淡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宵,玉宵。他默念这个名字,只有她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你救得了我吗?
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挣扎都是徒劳的。
她越是对他好,他越是觉得如坠深渊。
来不及细想,她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另一手握着断水剑,一路披荆斩棘。
他抱着她的腰,施展轻功逃了出去。
那出口只剩小小一点。火焰彻底吞噬地牢之前,她把剑一挥,似是连火墙都能劈开。
命悬一线,有惊无险。
来不及喘息,他们被火焰追逐,一路奔逃至湖岸,四处皆是火,没有船,也没有人。
玉宵已无法跟金珏会合了。
“你会水吗?”他问,面上不见一丝惊惶。
玉宵摇头。
他抓过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上:“抱住我的腰,不要松开。”
眨眼间他已扎入水中,湖水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玉宵不敢睁眼,只紧紧抱着他的腰,脸颊牢牢贴着他的背。
她死死憋着气,憋得两眼发黑。水流冲击着她的耳膜,身前人不知要带她去往何方。
她以为自己就要呛水之时,青棠停了下来,短暂的停顿之后,巨柱升起的声音逼得她睁开眼睛。
青绿色的湖水之中,水草藻荇之间,竟是石柱林立。
不知青棠摸了什么机关,一个个冲天巨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青棠拉着她站在一块升起的石板上,巨柱带着他们往水面而去。
玉宵总算明白了一件事,青棠不需要船,靠着这些机关,他可以轻而易举抵达彼岸。
冲出水面那瞬间,一轮水洗过的月光亮莹莹地挂在天边一角,苍穹是绯红色的,火焰追不上他们,只能在岸边望洋兴叹。
劫后余生。她的手牵着他的手,那么坚定,像是永世不要分开。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座座白色巨塔屹立如林,彼此相隔十数米。
青棠带着她,从一块石板飞跃到另一块石板,蜻蜓点水般拂过湖面,踏月而行。
抵达彼岸时,玉宵问:“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巨石阵的?”
“白日漫长,误打误撞。”
“要把机关关掉吗?就这么让它们杵着吗?”
“不用,自己会下去的。”
“这是什么道理?”
“大约是月之潮汐吧。”
“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是我吧。”青棠笑道。
玉宵也笑:“当然不是你。是不是隐年?”
“也有可能。毕竟他既想要你的命,也不姑息我的命。”青棠淡淡道。
“你就这么和盘托出吗?”玉宵感慨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背叛他。”
青棠轻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愿闻其详。”
“以后再说吧。”他仍是三缄其口。
玉宵不欲勉强,只是说到了隐年,两人都难免扫兴。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直到东方浮现鱼肚白。
“走吧。”玉宵催促道,“我会告诉隐年你死了。你自由了。”
青棠悲哀地望向她。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玉宵站起来,把断水剑扔给他,“带它走。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