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第2章 第 2 章

若是换在几日前，任是裴之毓想破脑袋，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落到今日境地。

千丈悬崖畔，一人边持剑抵柳榆脖颈，边在他的怒视下一步步后退。沙砾不断滑散滚落深渊，眼看着对面二人便要退至边缘了。

“别上前！后退！再向后退！”那人怒吼着。

裴之毓盯着那张脸，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他认得此人。

不久前，他率军平定边境战事，凯旋归朝。按律，功者受赏，封官加爵。自然，罪者必惩。朝廷早已下令缉拿逃兵，依军法严惩，绝不姑息。

而眼前此人，正是他麾下的一个逃兵。

那一战，刀兵相交，生死不过瞬息，此人竟在战阵之中丢盔弃甲，畏战而逃，致阵型大乱，数名将士由此惨死，险些酿成大祸。事后清查，他理当缉拿问斩。

只是此人行迹狡诈，屡屡躲过追捕。本以为他该是缩在何处苟延残喘，不想今日竟胆敢现身——甚至劫持了柳榆。

裴之毓眉峰一沉，心底怒极反笑。

想来此人原本意图绑挟他裴府中人，以求换一线生机。只是裴府乃将军府，守卫森严，纵是飞鸟难越，此人自是未能得逞。可他又不知从何处打探到自己与柳府长女的婚约，竟改了主意，挟持柳榆以作筹码。

——铤而走险的蠢物。

那日在柳府闹得不欢而散后，这婚约便搁置了，纳征之事迟迟没了后文，却也再无人正式提出退亲。彼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但今日他甫一踏出府门，就见一个小丫鬟猛地扑跪下去，“哐哐哐”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喊道——

“求裴将军救我家小姐！”

初春冷风猎猎，裹挟着细碎沙尘在悬崖峭壁之间盘旋嘶吼，仿佛千万只厉鬼哀鸣不散。天色灰青阴沉，苍茫远山在铅云雾色中隐约浮现。

他一路纵马狂奔追踪至此，还未看清逃兵模样，便一眼看到了柳榆。

她的发髻微微散乱，在风中如墨染游丝般飞曳。素白色的云锦长裙被木枝刮破，粘着沙土的裙裾纷飞。她的背后，白鸟掠空，青崖云起。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看清她被粗砺绳索反绑的双腕，腕间勒出一道道红痕，白皙的肌肤上青紫交错，触目惊心。

裴之毓心头猛地一紧，连呼吸都迟滞了一瞬。胸口间翻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沉重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懊恼。

他懊恼死了。

若非那劳什子婚约，她又何苦被自己连累至此。

“蠢货，你想清楚了！”他猛拽缰绳后退几步，眸光森寒如刃，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劫持无辜，伤人性命，便是在我军中所学之道？”

风起尘扬，他的手已缓缓按上腰间剑柄，寒光自指间微微浮现，隐隐透出杀意。

那人冷笑一声，高声喊道：“裴少将军当真要不顾你这未过门夫人的安危？不如这样如何，我放了她，你放了我，过往一概不再追究！”

言罢，手上微微用力，剑刃在柳榆细颈上划出血痕，血珠登时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顺着剑身滑落，渗进脚下黄沙。

不好。

裴之毓眼神紧紧锁在她身上，手指无声地扣紧缰绳。身下的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焦躁，喷出粗重的鼻息，前蹄微扬，嘶鸣一声。

又要把她吓哭了。

他脑中很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念头。

但柳榆只是坦然笑道：“你不了解你们将军吗？他这人性子最是顽劣，我与他又无甚私情，相比我的生死，只怕他更关心你会不会死。”

“可你是他……”

“未过门的夫人吗？”她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怎么听也不听的全些。你既知晓我与他有一纸婚约，竟不知几日前他刚登我府上与我退亲吗？”

“更何况，”她眸光轻垂，一字一顿地说，“畏战叛逃乃是军中重罪，你今日杀我，罪加一等。若我一人的性命，能换你的项上人头，抚慰那些因你而死的将士的在天之灵——

她贴近他耳侧，声音轻的像一缕风：

“我，甘之如饴。”

裴之毓看清她的嘴型，瞳孔微缩。

下一刻，那逃兵恼羞成怒，手上骤然用力欲刺——

“慢着！”

裴之毓蓦地开口。

“你饶她一命，我饶你一命。成交。”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拔出腰侧配剑，扬手抛远。

“裴将军！！！”柳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目中惊怒交加，“你应当清楚，这是违逆军法！”

“你懂什么军法？”裴之毓懒懒一笑，漫不经心道，“本将军的话，就是军法！”

“哈哈哈哈！说得好！看来你在他心里还是很有几分重量的！”那人放声大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笑着笑着，手中剑一松，将柳榆推了出去。

下一瞬，一道寒光破空而至——

裴之毓动作太快，快得令人还未看清，那飞镖已牢牢插入了他的喉咙，带的他一个踉跄。

鲜血喷涌而出。

“你……你！！”他瞪大眼睛，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血倒灌入喉，发出令人胆寒的“咕噜咕噜”的嘶鸣声。

裴之毓端坐马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开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是君子之道。”

他微微俯身，语调低哑，带着薄薄的讽意：“可惜，你方才也听见了——”

“本将军性子顽劣，实非君子。”

逃兵颓然倒地，没了动静。

裴之毓收回目光，不自然地望了柳榆一眼。

她怔怔，似是尚未回神，但神色清明，面颊上虽血土混杂，却没有一滴泪珠。

怎么回事？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意，猝不及防地浮上心头。

方才险些命丧歹人之手，她都不曾掉一滴眼泪，几日前却被他三言两语惹哭。

裴之毓心底倏然生出几分烦躁。

他是不是有点太混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