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红尘 第11章 前尘

十三岁的江亦珩第一次走进江家位于圆山道的老宅时，紧张得手足无措，直到看见了那个曾经帮助过他们母子三人的老人廖伯，他才稍稍放松下来。管家廖伯接过江亦珩的行李交给了佣人，见他神色局促，整个人紧绷着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笑道：“亦珩少爷，到家了，江先生在家等着你呢，跟我来吧。”

江家的院子很大，院子里的草坪和矮树修剪得规规矩矩，造型独特的罗汉松像哨兵似的立着，江亦珩觉得这些树似乎跟自己一样紧绷着神经。院子的路面用灰白色调的砖石整整齐齐地对花铺设，侧院有一颗大树隐约露出了蓬松的树冠。江亦珩尚未看见后院的情形，却已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一丝不苟，很缺乏生气。一栋四层的白色房子矗立在院子中间，多年风霜的浸染，为这些昂贵的白色墙面石留下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江亦珩跟着廖伯走进大门，江孝礼和夫人叶菁已经在等他了，见江亦珩进来，叶夫人起身笑道：“亦珩来了，不要局促，以后这里就是家了。”复又转身对着管家道：“廖叔，你和徐姐先带亦珩上去他的房间安置一下，等璨璨从学校回来一起吃饭。”

直到江亦珩跟着廖伯上楼，江孝礼也没有起身说一句话，父子俩眼神对视的片刻都颇觉陌生和尴尬，江孝礼先前想好的一通说辞竟然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叶夫人安慰道：“行了，孝礼，别唉声叹气了，孩子已经进门了，以后慢慢相处，总会培养出感情的。”

江亦珩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管家和徐姐帮着他把行李拿进到了衣帽间，江亦珩忙跟上去道：“廖伯，我自己收拾。”

徐姐笑道：“好的，亦珩少爷，你可以先泡个澡解解乏，水已经放好了，不想泡的话，冲个凉休息一下再下楼也行，江小姐还要一个多钟才放学呢。”两人又带着江亦珩去卫生间和浴室交代了一番，随即关门离开。

房门关闭的一瞬，江亦珩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他躺在松软的大床上环顾四周，压抑已久的孤独感从胸腔中一下子涌现出来。这间屋子很大，占据着整层楼一半的空间，拥有一间独立的起居室、书房和阳台，浴室、洗手间也各自独立，衣帽间比他之前住的公寓还要大。江亦珩觉得自己仿佛躺进了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想象着以后自己要一个人睡在这么大一间屋子里，他感到有点害怕。

搬进江家老宅和江孝礼夫妇一起生活这件事，江亦珩似乎没有什么发言权，他曾经激烈地反抗过，可母亲连续几天都哭得很伤心，“亦珩，我们千辛万苦从老家来到前江，就是为了找到爸爸啊，现在好不容易你们父子相认了，老天眷顾我们，叶女士也是个好人，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真的不能继续窝在这儿了，你要去改变你的命运。”

江亦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改变命运，他从小跟着母亲吃了很多苦，来到前江后，母亲、闻蔚和他三个人相依为命、挣扎着从困顿中脱离出来，好不容易生活步入了正规，闻蔚考上了前江最好的大学，自己也上了中学，可他那个失踪多年的父亲忽然跑出来相认了，他们还商量好了要把他送进江家老宅和父亲一起生活。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江亦珩情绪几近崩溃，他哭喊着道：“不要去！我不稀罕，我宁愿跟着妈妈和哥哥过苦日子也不要去。”可母亲似乎哭得比自己还要伤心十倍、甚至百倍，最后，江亦珩终于妥协了，但他要哥哥陪他一起住过去。十九岁的闻蔚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他平日里住在学校宿舍，只能在周末或是课少时去江家陪伴江亦珩，江家人因此也没有提出异议，还给闻蔚准备了单独的房间。

江亦珩躺在床上思考着，各种念头如同走马灯，在他的脑子里鳞次节比、往来不绝。今天才周三，哥哥还有两天才能来。下周自己要去新的学校念书，新的学校也让他感到很害怕，听说那是一间很有名的私立中学，新的同学和老师会怎么对待他这个中途闯入者？妈妈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寂寞，周末什么时候能和哥哥一起回家。

正当他想得入神时，廖伯在外面轻叩了门道：“亦珩少爷，休息好了吗？下来吃饭吧。”

“好了，马上。”江亦珩慌忙起身应答，他先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冲进衣帽间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件干净T恤给自己换上，自觉这样才不会失礼吧。收拾停当后，他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这才硬着头皮下了楼。

江亦珩下楼时，司机已经接回了那个叫江璨的大小姐，两人于是一上一下、在楼梯上相遇了。江璨穿着白色衬衣，罩了一件黑色针织毛背心，背心上似乎印着一个学校的徽章，她身材高挑纤细、留着齐耳短发、眉目疏朗、神采奕奕。不知怎的，看见江璨的瞬间，江亦珩一下子自卑起来。

江璨冲着江亦珩笑了一下，大方招呼道：“你是江亦珩吧，我是江璨，你好。”说着，她朝江亦珩伸出了手。

江亦珩更加不知所措了，一双手不知该摆出什么姿势，他甚至侧过身体，好像要给江璨让出一条路来，虽然楼梯并不拥挤。

“你好。”江亦珩吐出两个字，伸手挥动了一下，箭步跑下了楼。

江璨转身看着他逃也似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虽然天气并不热，但一顿饭下来，江亦珩吃得冒了一身汗。在家时，他们一家三口吃饭都是说说笑笑，这样严肃的就餐氛围江亦珩从来没有经历过，他紧张得手心出汗、坐立难安。还好江璨看出了他的局促，她道：“大伯，从明天开始，亦珩就交给我吧，我会把他安排得好好的，你们放心去忙就好了。”

饭桌上严肃尴尬的气氛终于在江璨的调和下有所缓解，江孝礼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吃完饭你带着亦珩在熟悉熟悉家里。”

廖伯在一旁道：“这下好了，少爷、小姐在一块，总算都有个伴了。”

江孝礼却道：“廖叔，跟你说了多少次，少爷、小姐这都是封建社会的称呼，家里的小辈都直接叫他们的名字。”

廖伯讪讪道：“记得了。”

廖伯本名廖宗华，战争结束前夜，十几岁的他跟着江孝礼的父亲和伯父一起逃难到了前江，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故人早已逝去，年近古稀的老人还在照顾着江家的后人，也终于迎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江家大老爷的第三代孙子，老人内心唏嘘不已。

接下来的两天，幸好江孝礼夫妇都不在家，江亦珩才得以喘了口气。他白天在院子里闲逛，发现后院有个游泳池后，就坐在泳池前的躺椅上发呆，有时候也会跟廖伯随意聊上几句。江璨放学时，总会很友好地跟江亦珩打招呼，渐渐地，他的情绪逐渐放松了下来。

周五下午时，江亦珩开始盼着闻蔚来找他，廖伯说江先生和太太晚上也会回家吃饭，江亦珩就更焦虑了。下午四点时，他忍不住给闻蔚打了电话，“哥，你什么时候来？”

听他这么问，闻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哦，我去不太方便吧，我先回家陪妈吃饭，晚上再去找你？”

江亦珩急了，几乎带着哭腔道：“说好了要来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陪妈妈，求你了。你要不来我现在就回家去，再也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闻蔚忙道：“别急啊，我没说不去，这就去，你别哭包了。”

其实，江孝礼五年前就认识了闻蔚，他更知道，多年前阴差阳错留在内地东北地区的孤儿寡母在等着他相认，可他最初并不无此打算，只是让廖伯以他自己的名义暗中资助他们母子，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闻蔚的少年在公司的地下车库拦住了他。

“您是江孝礼先生吗？我叫闻蔚，是闻昭华女士的养子，闻女士还有一个亲生儿子是我弟弟。”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闻蔚单刀直入，说出了一句旁人听起来不知所云，但却足以让江孝礼震惊的开场白。

江孝礼没有屏退身边跟着的年轻男人，他展现出了一个社会名流应有的风度，笑着对闻蔚说：“我不认识你啊，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闻蔚瞥了一眼江孝礼旁边那个年轻男人，清晰地说道：“我想跟您单独聊一会儿，最多二十分钟，您看行吗？”

江孝礼内心很忐忑，眼前的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可他敢在车库拦人，定是已经盯了自己很长时间，拦住自己后，他没有情绪冲动，而是先抛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给彼此留下了很大的沟通空间和回旋余地。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指点，那这个少年也堪称有勇有谋了。

江孝礼一边盘算着绝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一边又担心如果拒绝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对方会否做出过激行为。他表面不动声色，仍旧和蔼可亲道：“你是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这样吧，我们有专门的慈善部门，你跟这位先生去会客室，他会叫专门的人去跟你沟通，看能否帮助你解决问题，我还有个重要会议，可能没空跟你这个小朋友聊天了。”

江孝礼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他冲了身旁的年轻男人道：“茂谦，你带这个小朋友上去，叫人跟他聊聊。”说完，他转身进了总裁专用电梯，消失在了闻蔚的视野里。

如果再过几年，闻蔚会更加冷静，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会更加成熟，可那时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江孝礼一番话把他说地呆立在原地、无从应对，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否则对方怎么会如此镇定自若？

命运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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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