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刚在偌大的餐厅落座,唐少仪即在袁世凯意下笑指胡衍鸿对裕庚说:“裕大人,展堂是我老乡,他中举人后,曾东渡习日文。半年前应我之邀,辞香山中学校监来津任外交专员,与八国联军洽谈收回分占的天津城区的管理权。现已圆满达成,可他现已决定再东渡学宪政,以做推动国法建设之急先锋!”
裕庚立刻竖起拇指激赞:“好!有志者事竟成!”
“对!”袁世凯也竖起拇指应和道,“当年曾正文公(指曾国藩)何以能训练出一支能征善战的湘军?其最大的绝招莫过于在组织练兵之初始就得幕僚王闿运献上的高策——‘选士人领山农打明白仗’。”
“大帅说的是!”冯国璋插话道,“据悉,在湘军鼎盛之时,共有大小头领近一百八十个,可秀才和举人就占了一百零四个;而且中上层头领更占九成以上。”
“对!”不知何时进门的杨度猛然插话道,“而我嗣父就是曾公爱将——罗泽南将军麾下的‘秀才兵’,而他即使当上了二品总兵,还总爱在训话中强调:罗将军被誉为‘百战大战神’可不是白给的!一生历经大小仗两百余的他,之所以几乎都能战而胜之、所向披靡,是因为他总是极力把麾下的官兵都尽量教成‘如势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秀才出身的他,往往是白天带兵打仗,晚上给兵讲课。”
“哈……先介绍一下,”袁世凯一边站起搂近杨度一边跟裕庚说:“他叫杨度,字皙子……”
裕庚急应:“经济特科的榜眼?”
“对!哦,他将——”袁世凯指向胡衍鸿:“和胡举人一道东渡入读日本法政大学!”
“裕大人,”杨度抱拳作揖道,“刚才情不自禁,莽撞了。”
“哎——!”裕庚应声摆手,“既然情不自禁吗?那快人快语真性情难道不好吗?”
“哈……”——众人齐笑。
“杨榜眼,”德龄的声音突然有如银铃般响起,“小女国学差,刚才您那句子石……石山什么的是啥意思呀?”
杨度眼睛一亮:“……哦——此句源自《孙子兵法??势篇》的:‘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其意思是说:善于指挥打仗的将帅,得尽量利用和造就有利于己方的战场态势,从而使麾下的部队——”他打起手势,“就像是那万丈高山上坠滚下来的圆木和卵石,拥有排山倒海地碾压之势!”
“哦……”
“这是我的大闰女德龄,外洋长大的这失礼唐突了……”
“那呀!阿玛,”德龄随即一脸调皮歪头看父亲:“快人快语真性情难道不好吗?”
“哈……‘谁说女儿不如男’!”冯国璋不禁笑唱一句。
……
酒过好几巡后,袁世凯盯着裕庚说:“裕大人,太后早有安排,等您到津,即让我陪您一起到京听宣廷对。”
“哦——”裕庚惊诧瞠目,“她老人家就这么重视?”
“那是!裕大人,届时您都会说些啥?能否先透露透露呀?”
“咱都一起廷对了,那还不是必须的呀,更何况我同样很想知道您会说些啥!”
“哈……”——袁唐二人相视而笑。
裕庚放下筷子:“好吧,既然唱主角的是我,那也就当仁不让了。我除了担任驻法公使,还负监管西班牙、荷兰二馆馆务之责,而西、荷二国,正好就是在英国之前,先后成为寰宇首强的国家,所以将主要从‘商战兵争’角度,扒疏、剖析其兴衰史,以求得若干启示。至于‘镑亏’我将说它只是单纯的个案,只有我国国力强才能解决问题,而现在能解决的只可能是用外交手段办好两件事,一是让债权国减轻债务;二是要求债权国不再计其衍生的复利。您上次不是委托我买好几部幻灯放映机给宫里和督府吗?所以,我这次特地在巴黎买了器具——”他指向儿女:“让他们帮手自制片子带回。”
“哟呵!”袁世凯惊叫一声,随即抬手比划道:“‘有图有真相’,这廷对光这就精彩可期!”
裕庚蹙眉:“我这次材料准备得相当周全,可问题是——在殿上该阐述几何才好呢?”
“太后已上年纪,以我之见,既要言简意赅又要数字足够说到位。”
“这可是高标准。您是怎么做到的?”
袁世凯笑着搔鬓:“这次我明摆着是‘搭称头’的,故被问到的不外又是东洋和军务二题,但毕竟前廷对无小事,所以还得沿用了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宝’,召行家里手来帮兵推撰文。”他指向冯国璋等人:“而这次就是他们几个帮忙做的。”
“好!”裕庚竖大拇指,“这一个个都不同凡响,哈……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那我裕庚这就拜各位帮忙兵推和润色拙文了。”
冯国璋应着声:“能先睹您这泰斗的真知灼见,乃求之不得!这只能说明我们几个很有眼福!”
“哈……”
1904年6月14日晚,奕劻、载振父子亲自到官邸会晤刚回到北京两天的裕庚。
宾主彼此客套一番后,奕劻即表明其来意:“……由于明天是早朝轮歇日,故太后决定明晨卯时6点整,先在颐和园——”他伸手露易莎和两位女儿,“召见她们——母女仨。”
“哎——哟!”露易莎急道,“王爷,我们娘仨旅欧这么多年都卒著西服,一时半会的那来得及缝制称身的旗袍呀?”
裕庚连忙应和:“就是呀……”
“哈……放心——”奕劻边笑应边指向载振,“他已就此事向太后禀明,可没想太后却说——你们初来乍到的不必拘礼,而且还最好是穿洋礼服觐见,这样她也好瞧瞧女洋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倒有一事得要先行交代清楚。”载振接话说,“贵府离颐和园大约有三十几华里,所以太太和小姐明日乘轿前去时——”他伸手指向墙角的大座钟,“必须要在寅时前(凌晨3点前)出发,这样才能确保按时抵达……”
王爷父子一走,裕庚一家便一起商量母女仨次日该如何穿着为好。最终的决定是:届时母亲头戴插白羽的黑帽子,身穿海绿色裙袍;两女儿虽然皆戴着插有白羽的红帽子,但身上的同款衣裙却颜色大异,姐姐挑红色妹妹选蓝色。
当晚出门前,裕庚又再三地嘱咐母女三人道:“我再说一次,太后为嫔时就能背诵五经,大略浏览过二十四史,通晓古今治乱大事,此外,她在西学上的造诣要比好多王公大臣高得多,平日也很好用简单明了的阿拉伯数字及西历;所以,你们在觐见时,一定要善于察颜观色、谨言慎行,切勿在唯我独尊的老人家面前耍小聪明!总而言之……”
“言而总之,‘一遭龙颜怒,四体不周全’!故我们的言行无论如何都得慎之又慎,切不可逾越雷池半步!”“就是她老人家要我们留下伺候她,也先得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老爸,这话您都交代八百遍了,我们早就谨记在心了!”——母女仨接二连三道。
“不光要了然于心,关键是届时脑海里要始终有这么一根弦!”
当天下午三点多,母女三人乘轿返回官邸,她们经洗漱换装,遂和裕庚、裕勋龄一起围着——摆满糕点盒和果篮的大餐桌而坐……
觐见情形的自然是露易莎先讲,她说:“……我们的轿子刚刚在园子的大门口落下,便见戴着四品翎子的两个大公公(太监)领着十个小公公迎上前来,随之分别将一幅幅黄丝帘子披挂到轿身上!你们说这可是太后特地赏赐给我们的!”
“这可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裕庚喜笑颜开道,“后来呢?”
“后来就是穿着朝服,戴着二品红顶孔雀翎的李莲英公公笑着在园内的房屋里边接待我们。他虽然满脸皱纹,但礼仪风度都很好。”
“老爸,您看,”容龄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大家各各施礼后,他先把太后赏赐的翡翠戒指分发给我们仨。随之便带着我们上正殿。当我们走到宏伟华丽的殿门口,只见一位相貌平平,身体还有些佝偻的贵妇人——在两个公公和一个宫女的陪同下从对面走过来,她的冠饰盘着一只珠光闪耀的金凤凰……”
“她是当今的皇后吧?”裕庚问道。
“嗯,她就是隆裕皇后。”容龄回答道。
“随之,”露易莎接话道,“经太监引见,她笑吟吟地跟我说:‘太后早就念叨你们了!是她要我过来一起见你们!’于是,我们在她的引领下走向乐寿堂的殿门。当小太监掀开殿门的帘子,便见穿着缎绣龙凤袍的太后早已端坐在御座上……”
“她的真容如何呀?”勋龄饶有兴趣道。
德龄嫣然一笑,“她老人家目光有些斜视、其嘴围纹特明显!”
“啊!?”
“可从其装扮上看,比我原先想象的更珠光宝气更流光溢彩!冠冕中间的那颗黄宝石和那个金凤凰都要比皇后的大得多、耀眼得多!接着还算醒目的——就当数那条从领围处直落到大腿的‘鸽子蛋’珍珠大项链了。”
“但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容龄又道,“是她那双同样爱落在大腿上的手,其无名指和小指都戴着尖得使人不寒而栗的金指套……”
“那3英寸长的金指套是挺恐怖的!不说你了,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很惧怕它!”
“啊!”“是它刺死过人吗!?”——听者道。
“我不知道它刺没刺死过人!”裕庚说,“可我早就听说——每当她将其相互轻敲,就意味着含生杀在内的大决策——已处在将要祭出的关键时刻!”
“那……那就别让咱给遇上了!”露易莎忐忑不安道。
“那你们还遇上啥了?”勋龄又再意犹未尽地追问道。
“还遇上啥?”露易莎边说边想,“哦——那就是我们一行完大礼,太后即从御座站起,然后笑容可掬的向我走来……”
“什么?”裕庚一脸的难以置信,“她笑容可掬的向着你?”
“嗯!”
“真不可思议!”裕庚忙不迭地摇头道,“我曾见她二三十次,但见到都是冷面孔……哦,她还说了什么呀?”
“她还问了我们母女的情况和爱好,然后说……”
——以下是露易莎述说的现场还原:
“裕太太,”慈禧笑容可掬道,“你真了不起,把这两个丫头教养得这样好。她俩要是到宫中陪伴我……”
“若能如此,那可真是她俩前世修来好福气!堪称是——天地厚泽、三生有幸!”
“谢谢太后恩典!”——姐妹俩迅即拎起大大的裙摆行西式的鞠躬礼。
慈禧大喜,遂伸手指着说:“我早就想问洋裙子后边怎么又蓬又翘的,只是每每传译的人都是男的而作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您看——”容龄将裙子一翻,遂跳跃道:“因为里边有个专门的垫子。”
“嘻……”慈禧看了一时间竟笑得合不拢嘴,“真……真是的,洋人裙子里边还有机关呀?”
“哦——,太后还特别喜欢我们的‘路易十五’。”裕容龄指着自己的高跟鞋补充道,“后来还试穿,并且还饶有兴趣地走了几步。”
“她的脚和你长得一般大呀?”
“我的稍大一点,所以她能穿。而且有趣的是,她还说高跟鞋就是将我们满人女鞋的鞋根从中间往后移,是大同小异,说不定原先就是仿我们的。”
“哈(嘻)……”
“咚!咚!……”挂钟这时接连敲响。
“嗬——都下午四点了,”裕庚随即指向那“八大盒”,“既然带回这么多好东西,那就趁早吃它个新新鲜鲜,别的明儿再慢慢说……”
次日清晨六点半钟,在窗帘已被拉上的“海晏堂”。
只见慈禧居高临下地坐在御座上,而众王公大臣则在下面留中空呈“八”字形分几排而座。
半个多钟头之后,慈禧对刚讲完话的裕庚说道:“……‘镑亏’之事就先按你说的办法办。你们父子俩可续讲别的了。”
“嗻!”
“咔嚓!”——随着一声响,一幅全汉字的《泰西地图》呈现在银幕上。有顷,只见裕裕勋龄即用小手电射出的红点指点画面道:“这个半岛上的中等大国家就是西班牙。西历1492年8月3日,该国年轻的海洋探险家哥伦布,带着伊莎贝尔女王所授的海军大元帅任命状登上甲板,总金额对三艘固定有大炮的军用帆船下达了出航令。两个月后的10月12日,他们到达欧洲人从来不晓的美洲大陆!而这一天后来被西班牙定为国庆日;因为在船炮的猛烈攻击下,他们很快就把土著人的家园变成自己的殖民地并采获大量金银!”
“有多少!”——有好几个人冲口而出道。
“咔嚓!”一声响,由裕庚操控的幻灯放映机换了片。紧之,裕勋龄看着在银幕上的表格朗声道:“据统计,仅从1502年到1660年,西班牙从美洲得到18600吨白银和200吨黄金,到西历16世纪末,全世界金银总产量中有八成以上(83%)被西班牙占有,成为名副其实的‘黄金帝国’。”
“哗!”
“但是,财富像潮水般地涌入后,势力日益强大的王公贵族却不愿意看到因工商业的发展导致新兴势力的崛起,他们先是把数以万计的外国老板全赶走,继之又千方百计限缩国内的工商业,从而让国库只能把钱贷给别国收利息。”
“咔嚓!”一声响,裕勋龄将红点射向银幕:“这位于欧洲西北部,和英国隔海相望的荷兰,在七百年前仍一片海潮出没的湿地和湖泊,直至今日也仅有150万人口。可来自西班牙的低息贷款,让他们在几十年后建成了全欧洲最大各最赚钱的水上交通网!”
“咔嚓!”一声响,裕勋龄又朗声道:“而反观16世纪后期仍四处开战的西班牙,光打造所谓的‘无敌舰队’,就大耗金币1000万元,而当时他们每年从美洲收入仅200万元左右;到1598年,因无工商税收,西班牙的国库竟令人咋舌的欠下金币上万万元的巨额债务!以致到1607年,拥有多达50支船队荷兰人竟以超过西班牙近一倍数量,一跃而成为世界远洋航运的新霸主!而且一年后的1609年,他们又在阿姆斯特丹同时创造出两种全新的金融机构——股票交易所和银行。结果仅面积不到1000平方米的交易所,就又让荷兰国库比谁都充实,光英国国债进场交易一项,每年收获的200吨银币完全可堆出一座小银山!到1648年,悬挂荷兰三色旗的10000多艘商船游弋在世界的五大洋之上,其进出口贸易额占到全球总额的一半之多!也就这一年,阿姆斯特丹政府决定新建一座宏伟的市政厅,而当八年后落成时,它的总投资竟超过70吨黄金!”
“哗!”
“好了!”慈禧拿起一本奏折道,“外务部、商部最近有此折联奏明,荷兰被英国取代并非是自身衰落所致,而英国又如何崛起称雄,今日就暂不多议了。而英国现在的国力已有多大了呢?下面我给你们念念折上写的。”有顷,她念道:
西历 1837年至1901年间,英国之经济总份额约占全球七成之多,殖民地领土达到3350万平方公里,成为每天总有地方处在白天的“日不落帝国”。
“得!”慈禧将手一摆,遂召唤:“袁世凯,倭人近来是不断叫嚷他们也要成为‘日不落帝国’,依你之见,咱该怎么应对才好呢?”
袁世凯冲口而出:“只要咱再花几年练成二十万西式陆军,咱就不必再怕其惹是生非!”
“真的?光靠二十万陆军就真能保家卫国?”
“对!”
“何以见得?”
袁世凯不假思索地:“《孙子兵法??九地篇》有云:按照用兵的原则,军事地理有‘九地之变’。其中:深入敌国腹地且背靠其城邑的地方叫‘重地’,而你若想要在重地站稳脚跟,那就必须先得掠夺到足够粮草,而古今中外,一国要对另一国实施军事占领,最终得靠部队实质占据对方城池才真正算数!洋人常说:‘十年陆军,百年海军。’然众所周知,我国早已失去建立海上无敌舰队的历史机遇,要重建如北洋水师那样的大海军恐怕至少得用几十年!但这也无大所谓,因为之前的娘子关一役已足以证明,只要有足够强大的陆军和工事等,那也是完全逼迫一切来犯之敌退却的!更何况有如裕庚大人父子刚才所阐明——西班牙和荷兰当年的崛起过程,也并非一蹴而就、一帆风顺,快则几十上百年慢则两三百年,方能登顶世界首强!所以,我国要想重振雄风,就面对现实,决不能再蹈维新派黔驴技穷而急抱寇首大腿之覆辙!”
慈禧听了即慨叹:“我这把老骨头是活不到万邦重来朝的那一天了,可好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①,中国迟早还会有威震四海寰宇的那一天!”
“太后圣明!”裕庚立应道,“据微臣所悉,如今海外的学子大都胸怀富国强兵的雄心壮志!就不久前,从东洋到西洋,在他们当中都在广泛流行这样一首佚名诗②——”有顷,他朗声背诵道:
东亚风云大陆沉,
浮槎东渡起雄心,
为求富国强兵策,
强忍抛妻别子情!
注释:
①【语出】清??赵翼:《论诗》;【释义】国家代代都有才俊出现,他们的雄才大略将引领风气数百年。。
②真实作者名为吴玉章,系四川省荣县人,当时在日本成城学校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