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如针扎一般,共情时的疼痛如同春日雨夜中骨缝里透出的湿冷,明明就是特别疼,可就找不到哪里疼。
眼前的画面在浮现,没有人能学会真正的共情,除非去亲身体验,带入其中,那些荣辱繁华,喜乐温吞,有我的意识,我的顾虑,懂我的一切,你既是我。
程诺差点被弹开,身后拿铁锹的前辈扶了他一把,带着关切,“怎么样?”
摇头,无事。
玻璃珠又映射出一段画面在石洞之上,所有人的注意被吸引,当雪绒看清后脸上却是一片灰白。
墙面上的画面并不令人看好,两个熟悉的人影接连出现,居然是他和刚刚那个青衣男子。
更没想到的是雪绒和对方原先还是朋友,只是在某一段的相处后小有摩擦,凌宸屡次失约,未曾守时,雪绒生气,故意在长老面前整他一把,这是他们在大闹之前最后一次小闹。
然后就是十年前,那一次秘境历练。
“我都说了不去,你非要拉着我干嘛?”
“去吧,就当陪我。”
天山他们来时的方向,年轻一点的他们坐在一大块雪堆上闲聊。
雪绒摇晃着双腿,“不要,凌宸你自己去,我去的话我哥一定会骂我,修炼出了岔子,调养还要半年,他让我留下照看药田,我还不听他的话。”
“我帮你,两个人的话药田也很快会被打理好的。”凌宸道:“而且长老都已经答应了,长老总不会害你,帮帮忙吧。”
画面中的另一人软磨硬泡,原来他叫凌宸。
“这是什么?”蚕小虫疑惑,程诺触碰到玻璃珠的指尖有些颤抖:“记忆光球。”
而且是那种一旦开启就不能停下的。
雪绒紧抿着嘴唇差点咬出血,刚刚最先头反应过来的人居然不是他,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放弃了隐瞒。
一件除了他以外都觉无关紧要的小事,雪绒不是他们这一辈中最有能力的兔子,但他想他大概是他们这一辈中思想最为愚蠢的兔子。
跟着长老学习,他的天赋并不出众,努力了许久也足以看到身旁许多人一步步赶超,但以他的性格却将这一切不放在眼中。
可他万万没想到,不放在眼中也最容易出事。
画面中的小兔子很快受不了同伴的百般话术点头:“好好好,去去去。”
他们这次目标是取到秘境中一种珍贵药草,目的是为了帮一群正好移居到那的草木精,所以入秘境后雪绒反复确认。
“一定要是这个量对吧?不是不行?”
凌宸点头:“对对对,就这一次,当然要够。”
雪绒开始记下,就这一次,五组30株的剂量,一定要够:“好,我知道了。”
一路上轻轻松松,兔子还当去春游。
蚕小虫和蚕扑棱跳过去:“雪绒,关系看起来好好。”
雪绒没说话,勉强扯起两分笑。
画面上的内容还在继续,很快就到了采药的地方,因为那处悬崖陡,崖壁高,雪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心思才爬下去。
和他一道的所有人都没差,每个人的额角都遍布细细密密的汗珠,单手抓住悬挂在崖壁上仅有三指粗的麻绳。
程诺通过记忆知道这处悬崖下面叫做定风谷,谷中气流形成的漩涡会将崖壁之上的人不断的向下牵扯。
所以本质上就算仅仅只是采药也有一定的危机。
雪绒整个身子都紧紧攀附在崖壁,抬手踮脚去够,一株两株三株。
直到第四株的时候偏头无意瞧中一眼,凌宸正耐心教导着那群草木精,“对,再往那边走一点。”
雪绒眯眼瞧一瞧,然后直接跳过去扯住人家的衣袖小声道:“别,凌宸,你看着仔细点啊,那边长满了藤条,你们不怕抓到蛇窝啊!”
凌宸愣了一下去看那个洞。
程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直接看这些画面的蚕小虫他们不同,徒手接触记忆光球,他知道雪绒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当着别人的面,直白的提示那人的错误。
只是他以为不当众,这件事情就和吃饭放筷子一样简单。
殊不知人家刚说可以过去他就说有蛇窝,他的这一番举动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在人家心里都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被毒蛇咬到那可就死定了,而且下面还是定风谷。”兔子晃动着耳朵喋喋不休。
画面中的凌宸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又默默让刚刚才过去的草木精退回了原位。
一切似乎都跟一开始没什么不同,兔子的眼里看不到,没人喜欢干一些无用功,草木精也是一样。
直到天色渐黑,他们所有人一共采集了25株,还差五株。
趁着休息的空档,凌宸小心靠近:“25了,今日就先这样吧。”
“嗯?”雪绒诧异:“可是还有5株,而且。”他抬头看天,约莫估计还有一个时辰的光景:“凌宸,让大家再努努力,我觉得可以。”
“你确定?”
雪绒疑惑但点头:“不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凌宸再次无言,只是转头又默默的靠到一边去休息,留下雪绒一个人干活,他还不明所以中,这是他第二次反驳,而在他的认知里却还固执的要采满30,这是凌宸事先和他说好的。
程诺摇头,这次也有人跟他有了同样的想法,“雪绒的第二个错误,定风谷,所有人劳累了一天,他不该想着再坚持。”
即使努努力也没有问题,可他说的决断没有考虑别人的想法,他只想着目标,人家不一定愿意继续辛劳。
脑子一根筋的结果自然是凌宸带着积压了一天的怒火,在转身的时候彻底爆发了。
“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有草木精上来问,凌宸随口就是一句:“那你们该问另一个师兄他说非要再采5株才行呢。”
那个询问的草木精呆在原地,周遭沉默了片刻,然后底下在下一瞬爆发,怨声载道,不算大声的话语,每一个字却很清晰,像一把利剑直指人心,雪绒回过头来一脸的茫然。
“什么嘛,感情不是他在干。”
“对啊,我们只是来帮忙的,谁知道某人拿着鸡毛当令箭?”
“5株5株,那么会干怎么就不自己干完呢?拖着我们算什么?”
画面之外,石洞之中,蚕小虫他们看着眼前的画面就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
“不是,他怎么这样说啊?”
蚕扑棱跳到兔子头上:“雪绒,你打他呀,明明是他一直跟你强调要30,明明你只是去帮他,明明你从一开始是不愿意,你那个时候身上还有伤呢!”
雪绒的手死死攥紧,和画面之中一样的苍白。
雪绒着急摇头想解释:“不是。”
结果却得到众人不屑的冷哼。
“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随随便便指挥一下要我们累死累活。”
“就是啊,一直一个人在那也不知道是不是偷懒。”
“我看就是,不然怎么都不用休息?”
真的,没有。
被众人围攻他哑口无言,再往旁边一看,却见同伴袖手旁观。
那种猝不及防被人从背后捅一刀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但他们不知道,他们还不会知道这只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画面之中的内容依旧在继续,在众多口诛笔伐的围攻下,小兔子只能无奈的走开,他们最终还是没完成原定的计划,回去的一路上默默无言,别扭的关系在遇到一个双方的熟人时被彻底打破。
“雪绒,凌宸。”
打着招呼跳过来,一个白粉短裙腰间别着玉制葫芦的姑娘。
雪绒此刻还没从方才的打击中回过神,冲着旁人笑笑,千起的唇角都显得尴尬。
相反倒是凌宸,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和朝他们蹦跳而来的姑娘打起了招呼。
“洛羽。”
“听说你们去采草药了。”姑娘开开心心,还拿肩膀撞了雪绒一下:“怎么样?”
凌宸笑道:“当然,结果不错。”
“是吗?”热情寒暄几句,逐渐的雪绒的沉默就引起了姑娘的注意,小小真的来询问:“雪绒,你怎么了?”
雪绒闻言看了她一眼,张张嘴,脑中的线似乱麻一般,一时间都不知从何说起。
可谁料他没答,凌宸已经帮他答上:“生气了呗,在闹脾气呢。”
“啊?”洛羽回头,想问清事情的始末。
可兔子的眼睛好像突然开了闸,因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的心理防线完全被击溃,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什么叫生气了?闹脾气?
他,不应该生气吗?为什么现在凌宸这样轻描淡写,却好像全是他的小肚鸡肠了。
雪绒道:“你什么意思?”
凌宸看了他一眼继续:“本来啊,难道你没有在生气?”
又是一句话,雪绒噎住,不上不下,没一会就被憋红了脸,“你!”
许多措辞在嘴边,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明是你告诉我一定要30。”
凌宸反驳:“那又怎样?难道我们就活不到明天?”
还有下一次,可之前明明说没有下一次,雪绒是去帮忙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回还是很多回。
洛羽左右瞧着,手足无措。
最后不欢而散,独留画面外的人气氛跳脚,蚕小虫恨铁不成钢:“雪绒,你干嘛呢?你打他呀,你打他呀!”
兔子没有动,好像呆掉了,只是指尖泛白。
都说时间是疗愈一切的伤药,可是后来这件事情闹了许久居然瘢痕变的愈发深刻,再看着墙上的画面一帧又一帧的闪过,他们真的觉得雪绒就是一个受气包。
左右对比下来程诺就发现,兔子的笨是在明面上,他太老实了,会为这种事情发脾气。
他的哥哥似乎将他保护的太好,所以这个时候兔子居然想着息事宁人,雪绒躲回兔子窝,哭了整整一夜,连带着他唯一的亲哥哥都不知道那一日他在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让雪渝知道,亲人本该是自己身旁最好的避风港,可是雪绒在外面受委屈,却不敢把这份委屈给最亲的人去讲,因为怕别人担心,可什么都怕了,什么都照顾到了,最后委屈的就只能是自己。”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听着程诺都觉心底被塞了一团棉花,不进不出。
所以究竟是善有善报?还是人善被欺?
那个骗子前辈似乎看出了程诺的想法总结:“没有锋芒的善良叫软弱,但那原本就不是那个人的过错,只是……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配享受别人的付出。”
但是这个打击也因为兔子的愚蠢在继续,不知是哪个过路的将这一点龃龉上报。
将私事摊开来讲,原本转述的那人就一知半解,于是许多自诩是过来人的朋友以前辈的身份指点。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已经和你道歉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原谅?”
“其实人嘛,都是这样的,一点小小的摩擦,日子总要过下去。”
“雪绒,你要懂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一定要有大局观。”
说的渐渐多了,雪绒不止一次被某一位长老传唤,他们都是一窝的兔子,抬头不见低头见。
直到有一次在长老跟前,憋了很久的兔子再也忍不住发问:“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事,长老,你为什么永远只揪着我一个不放?”
画面中的长老定格了一瞬,然后摊开手语重心长的说:“因为他已经道歉了,这件事的关键在你啊,是你一直还揪着不放。”
许多流言纷纷,为什么一定得理不饶人?他们知道凌宸是怎么道歉的吗?
因为那日的草药最终全在雪绒的手上,凌宸甚至都没来找他,只是一道简单的传讯。
“那天的事情对不起。”
一瞬间的欣喜,雪绒这人记仇旧,放下的速度却在一瞬间。
可是下一刻是一盆冷水,“所以你能把草药给我吗?长老叫我送过去。”
如坠冰窟,雪绒真的不知道,凌宸的脑袋瓜里究竟想什么,可是简单的传讯却让他觉得,今天如果不是长老的要求,这个道歉还会不会来?
他不是一定要一个道歉,可是这样不情不愿真的很隔应,雪绒放不过自己,接受不了鸡毛当令箭,接受不了得理不饶人,可明明一切都不是那样的不是吗。
“我知道了。”
一切的一切都只显得他在无理取闹,因为对于所有的旁观者来说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所以只他一个人记得。
所有人要求他学会宽容,诉说着他们夹在中间也特别为难,那种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却非要闹大的嫌恶,那种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不得不的妥协,那些眼神,刻骨铭心,每分每秒,皆是极刑之痛,不被理解。
七年,逐渐边缘淡化的透明人,只要架空他,他就会被所有亲近之人所不解。
原本照看药田的活以他修炼出错,需要修养为由剥夺。
当人渐渐和群体脱轨,他的一切挣扎都变得无能,他想去历练,被长老驳回,他想要脱离,为此无数次尝试。
他始终泡在泥塘里挣扎,他曾经也寄希望给每个人,后来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不是那个特例,得不到别人特别的关注,他伸出的那只手,无人相救,人来人往,每一个都是他曾经的朋友,家人,视作为伙伴的救赎,直到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
独善其身,不敢掺和,那只伸出去的手是过分的要求。
更甚者后来无意间提起,明明曾经听说过半点内情的朋友表现的异常惊讶,“有吗?我没听你提起过。”
于是三年前他终于寻到机会下定决心果断离开,从此也再不提及过往。
愚蠢的兔子用逃避解决的问题,光球的景象戛然而止,一时间所有人都默默无言。
程诺起身走过去,什么都不说,但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徒弟,看着他逐渐从隐忍到泣不成声。
“其实好多人都是我先认识的,我只是不明白,后来者居上固然是前者不争不抢,可为什么,为什么连情义都会一点点偏离?”
“师父,我不明白。”
从一开始大多数人站在他那边,到后面逐渐厌烦,为什么你还不能放下?可他至始至终依旧固执的等一个真诚的回复,会很厌烦对不对?
可凭什么要按头让他接受呢?别人的道歉无论出不出自于真心,只要对方低头了,他就一定要顺坡下,不然就是他没有道理的吗?
雪绒越哭越大,几乎声嘶力竭,他受不了那些明知他的痛苦,但不闻不问,转身回头,对着他还能继续笑脸相迎的面孔。
假,太虚假了,太恶心了!
可他还要告诉自己,有些人是真不知情,他不说,别人不会知道,可他快要炸了,人要疯了,心要碎了。
“为什么会让我悟出这样道理,为什么让我知道做人永远都不能让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为什么要让我觉得那个时候如果我还有价值,就不会被所有人遗忘?让我觉得只要还有价值,就始终还会有人站在我身边?”
“不说情谊,只是价值,如果我能明码标价,如果不那么寄希望于他们,如果哪怕有那么一丝被人所不得不需要的东西,至少,至少不会有游魂似的七年!不会一次一次从希望到了失望,每一次渴望的救赎不过是身后更深的深渊!”
“至少不会到最后连哥哥都说我不懂事!”
雪渝那一句:“雪绒,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点?”真的深深扎在少年的心间。
从来最痛的刀子是最亲近的人,因为没有防备,而你不知始末,不知内情,回想着以往的一点一滴,我甚至没法说服自己去怪罪于你!
“没事,雪绒,没事了。”程诺一下一下拍着他,一双眼里载满了心疼,早说了,别人的伤痛不要挖,挖开沉在底下的那些淤泥,是得削骨断筋再换血。
况且兔子这件事情摆明了是有人在欺负他天真,带病、帮忙、被坑、反复约谈、强迫接受、固执抵抗、反噬打压、忍气吞声、最终孤立,真是善良所以愚蠢,学不会自救就溺死在那,了无声息的话,连路过的狗撒泡尿或许都不会在意。
因为不能原谅,所以斤斤计较,最后再把放不下的错归在他身上说他小气,没有大局,这本身就是偷换概念,难道委屈自己就是大局?一家人可不是要家人去受罪。
即使一件事情里两个人都有错误,可不该选择了更懂变通的人,柿子挑了软的捏,回过头来又不满雪绒叛逆的行为,一次次的说教是因为原本以为软弱的人凭什么突然坚硬?这般的作为,怎会不叫他心寒?
程诺放缓了声音,既然人心是偏的,他当然偏向他自己的徒弟:“师父在,雪绒,可以哭,可以闹,可以不好,不懂事,人不用一定活的完美,就算没有价值也没有关系。”
委屈会在心里积压,如果没有再多一个人他或许可以一直隐忍,可一旦有人关心,洪水就立刻泄了闸。
声嘶力竭,撕心裂肺,誓要把曾经堆积在心上的一切全都抛出,好像下一刻是末日是没有关系。
“师父……”
“不想在天山我们就不再回来,我们回北黎山,师父和师兄弟是你永远的家人,北黎山就是你的家。”
蚕小虫和蚕扑棱对视一眼:“没错没错,还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