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沧浪亭去虎丘,倘若步行或是坐轿子,那得要一个多时辰。但是苏州城水网密布,从一处到另一处,坐船最是得宜,脚程快上一半不止。
叶苒下了小车坐上摇撸船,一路风吹杨柳岸,晃晃悠悠抵达虎丘,下了船就见着了何家的队伍。小姐妹何婉戴着轻纱帷帽立在岸边,揪着柳树枝条玩儿。
何婉祖籍金陵,为金陵何氏旁支,其父为苏州刺史,一家子便随着父亲赴任一起来了苏州生活。
“婉婉!”叶苒小跑上前,“等久了吗?”
“未曾。”何婉上前一步挽住叶苒的胳膊,“我也是刚到不久。”
“走!玩儿去!”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仆从,走进了虎丘花市。
春夏日的虎丘美不胜收。爬满院墙的凌霄花,喜气洋洋的石榴花,团团锦绣的无尽夏。除了五彩斑斓的花海,还有层层叠叠的绿。走进虎丘就像是走进了画卷之中,令人心神摇曳,涤净烦恼。
“咱们先去用午膳?”叶苒提议,“乳腐肉吃不吃?”苏州松鹤楼的乳腐肉最为有名。带皮的肥瘦肉煮至六七分熟,加上捣碎的红乳腐、冰糖、黄酒,小火焖煮。那滋味.....啧啧.....
何婉摇头,“太腻了。”初夏时节虽然日头不毒,但是暑气渐升,令人少了胃口。
“吃不吃鱼生?”何婉提议,“听说是杭州那边传来的菜式,叫醋鱼带靶。”取新鲜草鱼的背脊肉,切成蝉翼一般的半透明薄片,浇上酱汁直接吃,极其鲜美。
“啊?”叶苒是绝不会吃鱼生的,还是淡水鱼,那不是等着寄生虫入肚吗?
听出小姐妹的犹豫,何婉便放弃了,“那就不吃了,咱们边走边看,说不得花市上有什么新奇吃食。”
虎丘的花市可不仅仅有卖花铺子,点心铺、甜水店、卖成衣的、卖靴子的、当铺、染坊、酒楼、银楼、书坊......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应有尽有。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逛,先是吃了鲜花饼、芙蓉糕,又喝了鲜果茶、冷元子,揣着一肚子的汤汤水水一路买买买。
“这盆牡丹送娘院子里去。”牡丹富贵雍容,她娘最爱这颜色了。
“水仙送给姐姐。”叶苒喜欢花钱的感觉,可自己又没什么想要的,因而最爱给家里人置办各色物什。
鲜花铺子里转了一圈,叶苒又看到了一盆铜钱草。圆圆的叶子玲珑可爱,绿得生机勃勃。
“这盆地弹花送大哥书房去。”地弹花是铜钱草的另一个名儿。虽然世人皆觉得这草长得像铜钱,寓意财源滚滚、团团圆圆的好兆头。可那么点心思总不能宣诸于口,因而便给这可爱的小家伙另起了个听不出面目的名儿来。
“不送那盆青松吗?”何婉闻之诧异,君子爱竹、好兰、喜梅、敬松,没听过谁家公子的书房里摆一盆铜钱草的。
叶苒眨眼一笑,“我那大哥呐,可不是一般人儿。”林家大哥儿林柏棠,面上一派逍遥神仙人品,内里却最爱那俗气的阿堵物。
何婉不再多说,换了话头,笑道,“阿苒家里人人有份,阿苒自己爱哪个?”
叶苒环顾一屋子的花花草草,道,“瞧着都好看,我都爱。”哪个都爱,等于哪个都不爱。
“那两盆茉莉也要了,放我院子里,香喷喷的。”叶苒又看向何婉,问她有没有喜爱的小玩意,也送她一件。
“你是菩萨跟前的散财童子吗?”何婉娇笑。
叶苒道,“我要真是散财童子,就不是送你一盆花花草草了,可不得送你个纯金花盆。”
“哎呦。”何婉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去锤叶苒,“每回与你出门,必要肚子疼的。”——笑的。
笑闹过后,何婉指着一盆花苞未开的碗莲,“就那个吧。”又问叶苒可还有喜欢的,也要回送她一件儿。
叶苒道,“今日你可没这个机会了,我拖着一板车的东西回家,少不得要被娘亲念叨的。”
两人携手出了花铺,见天色不早,只得意犹未尽地告别,约了下次再一道玩耍。
叶苒在外头痛快玩了一下午,再度坐上摇摇晃晃的青篷小船就开始犯困打盹了。回到沧浪亭时,虽然天色尚且明亮,可太阳早已落山了。
“啊....”叶苒抬头看天,吧砸一下嘴巴,暗道不好:回来晚了,肯定少不得娘亲一通说教的。
一进家门,叶苒就招来一个婆子询问,“主院可用过晚膳了?”得到肯定答复:她娘和她姐都用过饭了,没等她。
婆子又道,“夫人交代,小的那条季花鱼留给二小姐回来再下锅。”
叶苒一喜:看来娘还没生气到要断了自己的晚膳。忙不叠道,“快把那盆漂亮的牡丹花送正屋去。”拿人手短,收了自己的花,可不能在教训自己了。
“再和娘说一声,我吃完晚饭就去找她说话。”叶苒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小院。
主院里,江氏和大姐儿早早用了晚膳,都散完步、消好食了,才听下人来报二小姐回家了。与报信一起送到的还有一盆盛开的牡丹花。
花瓣层层叠叠,绚烂如天边云霞,江氏一见便爱上了,嘴上却道,“这小魔星,花钱的本事和气人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就她那几个月钱,恐怕月月都要花得精光的。手指缝松得存不住半个子儿,日后可怎么办.....”絮絮叨叨着,却对那雍容至极的牡丹花越看越爱。
又问叶苒一下午出门都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婆子一一回答。听得叶苒又是买这,又是买那,江氏连道,“幸好不是个小子,不然定是个斗鸡走马的败家子儿。”
一旁的叶蓁却道,“妹妹要是个男儿身,那定然会是大丈夫的。”
“你就护着她吧。”说完,江氏收了笑言,正色道,“只愿你们姐妹二人日后也能这般相互支应扶持着。”
“那是自然的。”
母女二人说话间,院外传来响动,正是已经用完晚膳,换了衣裳的叶苒带着丫鬟婆子一道过来了。
“娘。”叶苒请了安,开门见山地说起今日得的消息,“何家二少爷准备出门读书了,说是去会稽的青麓书院。”大夏还没有科举考试制度,朝廷选人用官采用的是察举制,这个时候有个好家族,亦或有个好师门就很重要了——全是靠关系!
“何不请托何家引见,令大哥带着见礼,一道去求学?”叶苒又道,“会稽离咱苏州又不远。”先时叶父曾想送儿子去白鹿洞书院拜名师求学——主要是去镀个金,叶家毕竟大不如前了。
然江氏觉得江西路途遥远,实在舍不得唯一的儿子离家,外出求学的事情便不了了之。此后,叶父便再也没管过儿子的事儿,只请了个老夫子做西席,教授些《论语》、《诗经》之类的四书五经,至于史书、诸子百家、律书什么的,那还没学到这一步呢。
叶苒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否则何须要费这样多的功夫,自己直接出仕为官保叶家一世富贵不败。哪里需要像现在这般苦苦钻营,还不讨好。
果然,江氏得了消息并不见喜色,一口否决,“不成。”
“为何不成?!”叶苒直接反问。
江氏只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管这样多做甚?”上午才对大姐的婚事指手画脚,晚间又琢磨起大哥求学的事儿。
叶苒还要再说,江氏却岔开话,虎着脸问,“今日出去花了多少钱?如此手阔,以后有你的苦头吃。这才中旬,你的月钱都花光了吧.......”喋喋不休,吵得叶苒脑壳疼。
“娘!”叶苒声音拔高,企图抢回话语权,却被大姐拽住手。
叶蓁瞧着情况不对,恐母女二人又吵起来,拉住妹妹连声劝道,“你莫要这么着急,出门求学不是小事,你让娘怎么立刻马上就答应你。怎么也要好好思量一下吧。”
叶苒却不会被忽悠过去,梗着脖子道,“她才没有好好思量!”真要好好思量,又怎么会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绝?
“你这是在和谁说话?!”江氏瞪眼。
叶苒气闷,知道她娘这是讲理讲不过自己,要抬出“孝”字来压自己了。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叶苒跺脚,气得不管不顾跑走了。
江氏也被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手里捏着茶杯几度想砸了泄气,又都放了回去。
叶蓁赶忙上前为江氏抚抚胸口,劝慰道,“娘别和苒苒计较,她没有坏心的,她也是为家里思量。”
“大哥一直在家里混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还在呢!要她瞎操什么心!”江氏高声打断了大女儿的话,“我这个当娘的,能害了你们不成?!”
见状,叶蓁闭了嘴巴,一室寂静,母女无言。
另一边,叶苒自觉一片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气得闷头跑出了主院。出了院子,随便抓了个守门的老婆子问,“大哥回来没?”
自是没有回的。如今气候宜人,不寒不燥,最是出游的好日子。叶柏棠定是和三五好友游山玩水、吃茶喝酒,玩得乐不思蜀了。
叶苒长叹一口气——一家老小都不让人省心。
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小院,一股清香随着晚风扑鼻而来——两盆开得正好的茉莉花已经摆到了院子里。
“小姐。”两个正在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小步快走迎上叶苒。
叶苒见她们脸上喜色未消,知她们欢喜,便让她们明日摘了茉莉花助妆压鬓,“你们戴着一定很适合。”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戴什么花儿都是可爱的。
没几日,叶苒院内人人戴花,小小的茉莉花簪在红头绳上,宛若小珍珠,且走到哪儿都是香气扑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