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季花鱼
青砖、黛瓦、粉墙、褐檐,评弹声缠绵,幽幽弥散在蜿蜒小巷。塔影、波光、石桥、河房,摇撸船木浆轻摇,在碧绿的水面上留下一串串涟漪。
初夏的苏州城,翠绿、明亮、清爽,像是刚及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无忧无虑,青春欢乐。
忽得。
“扑棱棱”沧浪亭边的一处庭院里惊起飞鸟阵阵,引得游人引领去瞧。
“姑奶奶,且小声些吧,院外的人都要听见你的音儿了!”江氏旁的老婆子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叶苒的嘴。
可她不敢,谁让叶苒是小主子呢。
叶苒梗着脖子,大声道,“我才不怕被谁听了音儿去!我还要走出去,喊一喊,说一说,让大家伙儿评评理呢!”
江氏看着泼猴无赖一般的小闺女,脑壳疼得犹有针挖,捂着心口直喊孽障。
叶苒犹要乘胜追击,张口还要说,却被她姐揪了揪衣袖,终是闭了嘴巴。
叶苒这个跳豆安静了,整个宅子都跟着安静了,只听到微风拂过绿竹的簌簌声。
这座位于苏州城沧浪亭旁的四进庭院乃是叶宅。叶氏一族本是苏州城本地望族大户,曾经也是钟鼎之家,出过宰相的。
如今的叶氏家主名为叶逢春,在外任职,为一地父母官。嫡妻江氏,出身金陵大族。两人育有两女一男。
大女儿叶蓁,温恭淑慎,深明礼义。二儿子叶柏棠,聪慧灵敏,神仙人品。三女儿叶苒,嗯....便是刚刚与母亲大声不敬的“孽障”了。
母女二人之所以大声起来,却是为了大姐叶蓁的婚事。
叶蓁如今十七岁,身形窈窕,长脖颈、削肩膀,瘦不露骨,好似一株深谷幽兰;长相温婉,眉不修而自秀,面若芙蓉,目如星子,顾盼神飞。
在叶苒看来,自家姐姐绝对是女神级别,但也无法掩盖其不过是高中生小屁孩儿的事实。然,在其母以及一干人的眼中,却是适龄当嫁的时候了。
江氏出身金陵豪族,那是真正的公侯富贵人家。自打远嫁苏州,江氏无一日不想念生活在金陵的日日夜夜。
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已然嫁做人妇为人母,想要再回娘家,那真是太难了。于是,江氏便将念想寄托到了女儿身上,想要将大女儿嫁回金陵,与江家亲上加亲,算是了了自己的遗憾。
然而,这想法才刚冒头,大女儿还未说什么,小女儿却抢先炸了,说是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江氏都气笑了:你个小毛丫头,大姐儿的婚事还要你同意不同意的?!
“真不行!”叶苒板着小脸,严肃极了,“表哥和表姐表妹什么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近亲结婚的危害生物书上都讲得明明白白的!
可惜,这年代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更没有生物生理课。在普罗大众的眼中,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1、彼此知根知底,不要担心被骗婚、被吃绝户。2、比之盲婚哑嫁,表亲之间好歹小时见过几面,有一定感情基础。3、肥水不流外人田。正是这种你来我往的姻亲勾连才铸成了世家牢不可破的局面和地位。
表哥和表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啦!
“呸!小孩儿浑说什么呢!”江氏顾不上仪态,连唾几口,要把叶苒的不吉利话给唾回地里去。
“真不行。”叶苒的眉毛拧成了面疙瘩,耐着性子道,“娘,你看崔家,就是一堆表哥表姐的,生出的孩子要么早夭,要么痴傻.....”
生孩子?!
江氏听得脑子一嗡,目光落在小女儿那张吧砸开合的小嘴巴上,浑身汗毛都倒立起来了——连头都没束的小丫头从哪儿知道生孩子的事儿的?!
此时的江氏哪里还顾得上大姐儿的婚事,她只想撬开小女儿的圆脑壳,看看里头都装得什么乱七八糟,是哪个下三滥的玩意儿在姐儿跟前污言秽语?!——和天底下大多是父母相同,在江氏看来,孩子坏了都是旁人引逗的。
“啪!”江氏一巴掌拍在桌几上,浑身颤抖,手指着叶苒,咬牙切齿,“还不住嘴!”
叶苒不服,“我没说错!”上辈子和爸妈吵架惯了,叶苒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低头和认输这两个词儿。
“反正不能把姐姐嫁给表哥表弟什么的,绝对不行!”生出痴傻早夭儿来,姐姐不得伤心死了。
“拿下!”江氏爆喝一声。
左右婆子得了令,如猫扑老鼠一般,欺身将叶苒钳制住。
然后,今日的“开会”议题就从“给大姐儿找个好夫家”变成了“苒姐儿到底在什么地方学坏了”。
叶苒:......
叶苒如肉夹馍中的肉饼一般被左右婆子夹在中间,生生挨了江氏半个时辰的盘问:最近出去玩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
叶苒老老实实一一作答。
最终,江氏只得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知道生孩子的事情的?谁告诉你的?”
叶苒:......这东西还要说人告诉的?
想着今日还约了小姐妹出门耍,要是在母亲这边耽误久了,错过了时候那就不美了。叶苒眨巴眨巴水滴滴的杏仁眼,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爹和娘生了姐姐、哥哥和我啊。”生孩子么,不就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嘛。
江氏的脸蹭一下通红,一箩筐的言语全憋回了肚子里。瞧着娇憨天真的小女儿,只道是自己多虑了。苒姐儿才几岁,哪里懂那些个男女之事。
“罢了。”江氏揉揉头,挥挥手,让两女儿各自散了。
姐妹二人携手出了江氏的院子。刚一脚跨出宝瓶门,叶苒就不装了,小嘴儿继续巴拉开来,“姐,你可千万不能嫁给表哥。”
叶蓁幽幽叹了口气,瞅着粉墙上摇曳的竹影,低声道,“不嫁给表哥,嫁给谁呢?”江家好歹是舅家,不会亏待了自己。而表哥也是一表人才的模样,没听说有什么恶习。自己要是真能嫁到金陵,已然是极好的着落了。
叶苒着急,“不行!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表哥表妹.....”
叶蓁手指点在叶苒的唇上,令她不必再说,“我知你说的都是真的,也知妹妹是为了我好。”娘是为了自己好,妹妹也是为了自己好,只是自己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好。
“不提这糟心的事儿了。”叶蓁岔开话题,问道,“你今日不是约了何家小妹去虎丘花市吗?快别耽误了。”
叶苒抬头看了眼日头,又扭头看看姐姐,想了想道,“那我先出门了,姐姐你得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着,叶苒鬼鬼祟祟地望了一圈周围,凑到叶蓁耳边悄声道,“娘嫁给了爹,可见她在择婿方面,眼光是非常不行滴!”
叶蓁乐笑了,推开叶苒的脑袋,抿嘴笑说,“小心娘听到锤你!”
“我可不敢在她跟前说。”说罢,叶苒一溜烟跑了,赶时间去换出门的衣裳。
叶蓁看着小蝴蝶一般轻快溜走的妹妹,笑叹一声,“还是小孩儿快活。”
叶苒疾步跑回自己的小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小脸熏红,忙问院内守着的婆子,“现在什么时辰了?!”穿越至此世十四载,叶苒还是没学会看时辰。
“姐儿莫急,时辰早早的呢。”院里人都知小主人今日约了小姐妹一道出游。
说着话,丫鬟婆子齐上阵,将叶苒团团围住。一人解头,一人洁面,一人端着温茶递到叶苒的嘴边。叶苒就像个洋娃娃一般,只坐着任人装点打扮自己。
初来乍到之时,叶苒很不习惯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挣扎着要自己洁面漱口。谁知,一屋子的丫鬟婆子没一个感念小主人的“体贴”,反倒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磕头磕得像敲木鱼——她们以为是自己伺候的不好,小主人不满意了。
叶苒无奈,遂放弃了“自力更生”的念头——自己又没本事解放全人类,那就只能顺应眼下的世道规矩活下去了。
“嘶!”头皮一疼,叶苒倒吸一口气,原是梳头丫鬟手急了揪断了几根头发丝儿。
叶苒摆摆手,“没事儿。阿兰你别慌,梳个简单的发髻就成。反正出门都要戴着帷帽。”
“嗯。”梳头丫鬟低应一声,手上动作越发轻柔了。
看着一屋子为自己忙忙碌碌的小丫头们,叶苒心里轻叹一声:这回真是承蒙老天爷厚待了。倘若自己投胎成了奴仆阶级,就自己这性子,怕滴半日功夫就要被主家拖出去打个半死。
梳妆打扮完成,叶苒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登上一辆人力拉车——和黄包车很像,只是更加精巧细致,周遭垂着青纱帷幔,既能遮阳挡风,又不影响视线。
随着车轮子咕噜咕噜碾过青石板路,市井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叶苒挑起纱窗向外瞧了瞧,一眼看到路边戴着斗笠,挽着裤脚,提着鱼篓的渔夫。
“停。”叶苒喊来一个随行的婆子,交代,“去看看有没有刚刚打上来的季花鱼。”
季花鱼就是鳜鱼,也作桂鱼。便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那鱼。
鳜鱼刺少肉多,且肉质细嫩,白如蒜瓣。清蒸、糖醋、炖汤怎么煮都好吃。
一会儿,婆子过来回话,“正巧打了一大一小两条。”
叶苒便道,“加钱给他,令他送去叶宅。”想了想,又改了口,“你与他一道回去,把鱼交到厨房,大的清蒸,小的滚油干炸,配上椒盐沾着吃。”
另一边叶宅,江氏为两女儿的事情头疼了一上午,解了发髻斜靠在榻上歇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许精神,问,“那小魔星出门了?”
叶苒今日出门的事情是好几日前就请示了江氏的,因此江氏自然知道叶苒今日原本的行程计划。只是江氏觉得,小闺女刚刚才在自己这边闹腾一通,屋顶都要被她的大嗓门给掀飞了,就这样,应该是再也没有心情出门玩耍的了吧。
谁知......
“才出门不久。带着两个丫鬟,四个婆子并四个得力小厮,夫人尽可放心。”
江氏:.......她还真是半点不耽误啊。
回话的婆子又继续道,“刚刚李婆子回来一趟,给厨房送了两条季花鱼,说是刚刚出水的,活蹦乱跳着。”
江氏的陪房张婆子立马笑着接话,“定是苒姐儿让买的,知道夫人喜欢。”
江氏也笑了,嘴上却道,“她小孩子家家的,整日操心这些不该她操的心.....”说着,想起什么,嘴角的笑容又谈了。她打发走屋子里的一众丫鬟婆子,只留了自己的心腹陪房。
江氏悄声交代,“张妈妈,你恻恻地去打听看看....表亲之间是不是不利子嗣。”那孩子说得言之凿凿,由不得江氏不上心。且崔家的情况,那真是众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