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达目的地,丰知味总店。
这是一家以H市口味为主,集江南风味名点与宴席佳肴于一体的“中华老字号”,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H市上到老翁妇妪,下到五尺微童,平日里总要来上一两口。
丰知味总店一楼为风味小吃堂,分堂食区与熟食外带窗口,二楼为宴席大堂,三四楼则为宴席包厢区域。
宋聿领头,在一楼大堂最深处挑了个位置坐下。
除了丰知味必点的“明星三大件”——“幸福双”,糯米素烧鹅和虾肉小笼,几人另点了几样各自爱吃的小点,又在“美食家”胡宇的建议下,择了几样“新尝试”。
Delay的位子恰靠近餐食制作区,等待的闲暇中,他们饶有兴致地观望制作区不调不问的忙碌,也不忘继续漫话。
“不如Delay先来介绍一下各自点的小吃?”
程希珏不自觉地把镜头对向宋聿,画面里,宋聿放下服务生遗落下的笔,摊展纸巾上的内容。
—— 美满的确性,不过平淡忙碌日常。
目光重投向制作区,随后轮转回宋聿面庞,程希珏诚挚地弯起嘴角,“我们主唱必须要有一个华悦最佳作词!”
自1993年创立以来,华悦奖(奖项类别涵盖了包括流行音乐、传统音乐、古典音乐等,主要颁发给专辑、歌曲、作曲、作词、编曲、制作、歌手和乐队等)已经成为华语音乐界最具影响力与含金量的奖项之一,华语音乐人无不以获取华悦奖而作为音乐事业的最高目标。
“一定要有的。”总是敦默寡言的段潇,抢先胡宇一步回答。
胡宇张着嘴舔了下上唇,将脑袋偏转一个直角,与桌面平行,看清宋聿的灵感一现后,开始“聿吹”:“我们主唱不拿个最佳作词,真的天理不容!”
作为箜篌手与Delay合作《XXX》时,程希珏才知道,Delay的很多歌,都是由日常玩笑而写出来;在《牛肉火锅》的提及中,程希珏对Delay的音乐表达有了更深层的感受;而现在,宋聿在她面前写下歌词,这一刻,她对Delay的摇滚真实,深信不疑。
要有多热爱和坚信,才能做到如此,程希珏很清楚。她捻了捻空着手的指腹,上头有薄茧,藏于世俗下的热烈是从不懈怠,日复一日的思考与累叠。
当热爱成为一种日常,那些藏于底下的稀疏平常与嬉笑泪水,他都悉心记下,妥帖表达,成为他独一无二的艺术范式。
“只拿最佳作词不行。”宋聿裹挟势在必得锐气,顺道给队员又定下个小目标,“没有你们的最佳作曲相伴,孤单。”
“有最佳作曲也不够,”陈燮林继续往他们的小目标上加砝码,“我们好歹都是专辑制作人,不来个最佳歌曲和专辑制作人,都成不了有一个封闭圆。”
“那就拿个全家桶!”胡宇挥一手小宏图。
程希珏:“......”
前一秒积蓄的情感一哄而散,只听说过来个肯德基全家桶的,头一次听到对奖项的冲击志气还拖家带口的。
宋聿的DV对准胡宇,及时把飘远的话头拉回,“全家桶,快点介绍你点的小吃了!”。
喜提新外号的胡宇洋洋得意地说:”你在变相夸我是百宝箱。“
又找到了程希珏的镜头,继续补上,“我必须给大家推荐丰知味的‘幸福双’、猫耳朵和喉口馒头!”
说着,几样点心就被端了上来。
胡宇眼神一亮,二话不说,先下了一嘴合口馒头解馋堵饿,津津有味道:“就是这个味!”
喉口馒头虽被叫做“馒头”,可与人们认知中的馒头毫无关联,反而与小笼包有几分相似,却又比H城的传统小笼包要小上几厘,只荸荠般大小。
胡宇又夹起一个,对着镜头侃侃而道:“你看这喉口馒头,折褶细腻匀称,收口形似鲤鱼嘴,肉油从面皮收口处溢出,油汪惹人爱;一口下去,汤多皮薄,一口一个不寂寞。”
一人一口,两客喉口馒头几下就没了踪影,胡宇意犹未尽地问:“你们知道它为什么叫馒头而不是小笼包吗?”
“我知道。”程希珏举手回答,“因为咱们H市的方言里,没有‘包子’这个词的。”
“怎么会?”陈燮林诧异。
胡宇戏谑地瞅了眼陈燮林,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燮林不信邪,嘴巴张了又开,几次轮回都没出声,不甘心地败在了“记忆里没有小笼包串联起的音节”里。
无心嘲笑的捉弄成功,胡宇没防住,在陈燮林别扭的表情里低笑一声。
“还有一个原因。”笑过之后,胡宇又说,“它的面皮用的是半发面,和葱油饼、千层饼、烙饼是同一种面皮。”
听完解释,四人哑然。
“我说这面皮那么似曾相识呢。”
陈燮林说着,也盛了碗猫耳朵。
Delay点的其他点心也陆续上来,齐刷刷摆满一桌。
宋聿的片儿川和虾肉小笼,段潇的咸豆腐脑和糯米素烧鹅,陈燮林的三鲜烧麦、特色葱煎包和牛肉粉丝,胡宇的特味大包,程希珏的赤豆汤和条头糕,以及胡宇强烈推荐的卤鸭熏鱼、牛腱子和乌饭糕。
主打一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怕不是包子盛宴吧!”
程希珏手里的DV一一掠过Delay的吃食,扫到陈燮林面前时,后退镜头,鼓手正将DV对准自己的餐食,条理清晰地介绍。
几个人也没立即下手汤汤水水,夹着样貌不一的包子,盯着陈燮林的产品介绍。
不成想,陈燮林有备而来。
自己才落下话头,就将手里的DV瞄准斜对面的段潇,“让我们把镜头转向吉他手段潇,请他给我们介绍一下他的点心。”
想安静吃饭的段潇:“......”
“这是咸豆腐脑和糯米素烧鹅,”段潇说得简洁,“都是我从小吃到大的。”
说完,段潇低头干饭。
豆腐脑是H市非常经典的传统早餐,而另一个糯米素烧鹅,算是H市独特风味小吃。
“潇子,你给观众介绍下糯米素烧鹅啊!”胡宇灵敏嗅到商机,一点,“这可是咱们H市的驰名商标之一,那么好的机会,得把这道名点打出去!”
关于素烧鹅的来故,段潇还真了解。
段潇若有所思,待咽下口中食物后,开口道:“素烧鹅最早从市里的一座寺庙传出的一道斋点,因为色泽黄亮,鲜甜香软,形似烧鹅,所以叫素烧鹅。传统制作以先蒸后熏而成,清朝之后,改用素油煎炸;袁枚的《随园食单》记载:‘素烧鹅,煮烂山药切寸为叚,腐皮包入,油煎之,加秋油、酒、糖、瓜、姜,以色红为度’。”停顿后,补上,“现在是H市的一道传统素食。”
说完,段潇又想了想,没有遗漏的信息,凝眉才散。
团员们见惯了言少行多的段潇,偶尔见到在镜头面前的“话匣子段”,各个嘴角憋藏了好一番。
实在是,跟播口条太像了。
“给我的吉他手鼓掌!”宋聿带头暂搁筷子,轻拍掌心。
“不愧是立志要念法律系的人。”胡宇赞赏,“连我的专业领地都有涉及。”
段潇撇了一眼胡宇,“从小吃的,总会知道些。”
嚼着糯唧唧的素烧鹅,又瞅了眼一旁的宋聿。
一碗片儿川快见了底,虾肉小笼也只剩下半客。
程希珏显然也注意到了。
“主唱大人,吃完了也还是要补上介绍的。”小九颠了下下颚,活学活用胡宇的话,“这可是咱们H市的驰名商标之一,那么好的机会,得把这道名点打出去!”
“说得好!”胡宇捧场。
段潇放下豆腐脑,面向宋聿,不动声色地显露看好戏的表情。
陈燮林更是二话不说,将DV镜头对准宋聿。
关于片儿川的故事,宋聿舀了勺沉在汤底的料,将故事娓娓道来。
一方水土,一方口味,源于一方血脉。
片儿川食材朴素,只冬笋、雪菜和猪头肉;做法也简单,食材切片,在油里汆后,加热汤与生面汆煮,即可;而其中味道,确是妙不可言,韧滑的面条裹满浇头送入口中,温和细腻的鲜美,软硬有度的口感,悠悠H味,便有了具象。
据说,这碗融汇南北之味的片儿川,最初从苏东坡曾赠诗《於潜僧绿筠轩》中“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的受到启发。因H市方言多带“儿"音,且"氽"与"川"同音,浇头均为片状,故而取名“片儿川”。
宋聿与片儿川的故事,像是命运之中的冥冥注定。
那是即将踏进千禧年的前一年,宋聿八岁。
他第一次在他的音乐之旅中陷入了瓶颈,并非是在演奏技巧上的掌握,而是在正确转换和表达情感中。
这年,他初尝试创作,也被困于感受与表达之间差距的湖潭里。
如何精确拿捏,行于弹奏,也情见乎辞。
冬日寒风泠冽,宋聿从音乐练习室出来后,随处晃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旬宣街。
这是H市有名的历史文化商业街区,可在去年差点毁于一旦。由于市政府决定对旬宣街进行拓宽改造,整修相关历史建筑,决定将部分旧屋老宅进行拆迁重建,涉及街区中的部分核心区域和两侧历史建筑。
该规划一出,立即引发引发社会争议,经过多方研判,H市政府作出决定,修改规划方案,确定旬宣街为杭州历史文化保护区。
此时,不过距离拆迁工作全面停只半年不到,往日的繁荣还尚未恢复。
一条巷弄口外,四五少年蹲靠在墙边,手里各端一碗鲜香扑鼻的面条。
半大的少年们只顾埋头,嗦口面,喝口汤,眼前雾蒙蒙,冬日的严寒也有了热火抵挡。
胃胆似是被眼前画面和香气唤醒,宋聿上前和少年们打了个交道。
其中一个少年恰好喝下最后一口热汤,一抹嘴,朝巷子里指了指,“门口第二家,老杨片儿川。”
“就是这一口。”
“必须这个味!”像是暗号,剩下几个少年昂扬地对着联。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面,仍是木板门,店里只两三张矮桌板,没什么装设,菜品如店名,只片儿川和几种点心卤味,生意却不差。
来客大都扒门口矮凳上吃面,没矮凳的,直接端着吃。
宋聿来了一份片儿川,加个一个茶叶蛋。
见着宋聿年纪小,老板多聊了几句,给他寻了个座。
没多久,面和蛋一同上来,样貌平平无奇,香味却实在。
宋聿打小不爱吃面食,家里阿姨煮面也顶多一饭盏,可今没多功夫,就将面完干了个干净,如在巷口遇到的少年一般,汤料都没剩下半丝,脸颊也染上了层薄汗。
看着面前的空碗,宋聿神丝短暂游走。
这碗片儿川同他在家吃的,相似,又很不一样,除了在味蕾上的层次更加丰富外,这碗片儿川的食材用料也没讲究精贵,可最不同的,是这碗面里日复一日里的藏于日俗。
融入生活的滋味,藏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朴素地像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劳动力,很少被注意,可没了他们,某个瞬间,你就无法把控世俗里的起承转合。
宋聿遽然神采飞扬,熠熠生光。
自那之后,宋聿逮着机会就会去吃完片儿川。
可“老杨片儿川”在Delay出道那一年闭店。
后来,凡是遇上有片儿川的店,不管味道好坏,宋聿总要来上一碗。
这碗融入H市人日常里的片儿川,也成了宋聿心头上一个特别的念想。
“所以,只要有片儿川都会吃上一碗的原因,品尝不同掌勺人手中的人生?”
程希珏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像阅读理解。
可宋聿没否认。
“遇上解不开,想不明白的事情,我也都只允许自己迷惘吃一碗片儿川的时间。”
程希珏不解,“为什么是吃一碗片儿川的时间?”
他们这个年纪,迷惑不解的事情,多不胜数,通常采取的做法是持续性的堕云雾中,始终浑浑噩噩,或在未来某天找到答案,醍醐灌顶。
“你不觉得人生其实就是在迷惘无措和找到答案中不断重复?”宋聿说,“很多人都会被困在彷徨无措里,放弃即刻采取行动。”
望进程希珏的眼底,宋聿继续说:“比起暂时找不到答案的无措,我觉得继续做好当下的每一件事情更重要,他们是构成未来事件发生的节点,没有人知道此刻的迷惑,会不会在事件的连续发生后,形成有效答案呢。”
程希珏一愣,豁而明朗。
这不是很深刻的道理,确总是被人们忽略。可仔细想想,它时刻发生在我们身边。就拿大数人都要经历的高三来说,当前教育制度下,学生起早贪黑,埋头苦读,可在多少人的自主意识中,对高考后的规划选择,有非常明确的方向呢?都只不过是云里雾里,被动嵌入了这是一场不知该赋予何意义,但必要奔赴的战场的意识。
“说得好。”程希珏由衷感叹。
“那肯定,这可是我们Delay主唱。”说着,胡宇将另一份“幸福双”往俩人中间推了推,“聊得这么有深度,不吃个‘幸福双’,快乐加倍?”
程希珏取了一块。
“幸福双”是一种油包点心,因象征和美,成双出售,故而定名。
皮薄绵软,糖板油裹着八宝料,一口咬下,软糯香甜,程希珏钟情的桂花味,在其间,隐隐绰绰。
甜蜜滋味在口腔弥散,程希珏的好奇也持续蔓延,“主唱,你有没有统计过吃了多少碗片儿川?”
宋聿回答:“没有八百也有五百。”
程希珏亦步亦趋,“老杨片儿川之外,最喜欢哪家?”
“山北街上的板凳面馆。”
“好巧。”小九咀嚼的动作一滞,眉眼带笑,“我喜欢它家的虾爆鳝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