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氤氲的水汽在屏风后袅袅升腾。小桃挽着袖子,手中的棉帕浸了热水,轻轻擦过岳珑珈肩头凝脂般的肌肤。
“夫人,”小桃声音压得极低,手上动作却未停,“您独自前往,奴婢实在放心不下。不如...奴婢和您一起去吧。”
“不行。”岳珑珈阖目歪着头说“你需扮作我在房中绣花——就说是在赶制老爷的生辰礼。”她顿了顿,“我已吩咐下去,膳食只许放在门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小桃的手停住:“可若是...若是夫人有个万一,老爷定会让奴婢陪葬...”
岳珑珈蓦地转身,带起一阵水声哗啦。她湿漉漉的手握住小桃的手腕,目光灼灼:“你说得对。我怎么未考虑此事。”
“去取纸笔来。”她起身跨出浴桶,水珠顺着玲珑曲线滚落,“我这就写封信,再备些银两。若老爷先回府,你便将信交与他。”她系上寝衣,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信中会写明此事皆我一人所为。他若真要迁怒...”
岳珑珈拉开妆奁,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小桃手中:“拿着这个,立刻逃。记住,别怕,保命要紧。”
小桃鼻头发酸,只得点头。烛火下,两人影子靠得紧紧的——像打仗前绑好的同心结。
翌日,鸡鸣刚过,岳珑珈换上小桃青布短褙、发髻简单一挽。腰下暗暗别上几发彩色飞镖,袖口藏银票。包袱里装着名贵毒药和自制的夜行衣。
“夫人,路上当心啊你可一定要回来。”小桃帮她戴好斗笠,放下面纱,强挤笑容。
“放心,我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岳珑珈眨眼,“回来给你放长假。”
院门吱呀开,一辆租来的短篷马车候在巷口。她翻身上车,掀帘前还丢下一句:
“记得,我半夜若摸回院,摇三下银铃为号;若铃不响,你继续当‘闭关绣娘’,别露馅!”
蹄声哒哒远去,晨雾里马车剪影渐小。小桃穿着岳珑佳的华服,抱臂站在门槛,轻轻叹口气,便赶快回屋坐在绣架前。
屋里还得演三天“专心绣花”的独角戏,她想,“我是不是太依着小姐的性子了?此一去千万别又把花盆砸了露馅啊。”
而此刻的岳珑珈,已在车里展开李府布局图,眼里闪着比晨光更亮的火——
“李通判,账本,廿三日……天下第一刺客,出发!”
岳珑珈抵达菱洲府时,已是午后时分。骄阳正盛,李府门前却热闹非凡——下人们正忙着往门梁上挂红绸金穗,一盏盏灯笼悬起,串起半条街的喜气。门口左侧竖着一排木牌,墨字用朱笔新描,艳红招风:“招临时帮佣。”
她站在街角扫了一眼,眼波轻转,俏皮一笑。
她今日本就穿着丫鬟小桃的旧衣服,手上拎着个小布包,脚下沾了点路尘,看起来和从乡下进城讨口饭的丫头没什么区别。
她拎着包走到管事面前,嗓音又甜又软:“大叔,我想来打打短工,能行吗?”
那管事扫她一眼,随手拿了块腰牌扔给她:“去后厨报到吧。”
她弯腰接住,一礼到地:“谢大叔!”
从这一刻起,岳珑珈变成了李府寿宴上的“新到粗使丫鬟小芸”。
进了府,厨房里热气蒸腾,十几口锅齐头翻滚,后厨小厮吵作一团。
岳珑珈被分配了洗碗的活,识相地不多话,拿了条洗碗布,埋头在水槽边洗了整整一炷香的碗,手起碗落,动作利索得像早干过三年,她边洗边想“原来我洗碗这么有天赋,回到府里我可以替小桃洗碗了。”
她边洗边打量四周,心中迅速过了一轮判断:
值守的眼神没在她身上,全被桌上那座五层寿桃塔勾走了魂。糕点上的金粉反光,在阳光下看着像能吃的金子,谁还盯得住个洗碗的?
岳珑珈在后厨刷着碗,耳朵也一刻没闲着。
灶台边有几个小厮嘴碎得很,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寿宴排场:
“听说今儿请来的,是京里头赫赫有名的‘鸣春社’。”
“鸣春社?!那不是有个玉燕娇,唱《百凤朝阳》唱得能让人当场抹泪的?李老爷这回可真下本儿。”
“哼,下本儿?还不是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油水。也就咱这群干粗活的,连个角儿影子都见不着。”
“可不是,戏台子搭在后院书房边的花厅,那帮酒囊饭袋的官老爷们在下边听戏。咱?最多躲厨房听个响儿。”
“嘘,小点声……我知道那边有棵槐树,长得贼高,能越过戏台边那堵墙。我前几日就勘查过——要不晚上咱偷摸溜过去?”
“嘿,你小子活腻了?万一被逮着,轻则丢工钱,重则板子伺候,算了。”
“怕个甚,反正李通判那老狗吃得流肥油,咱就是饿死也不会多看咱一眼。偷赏一回戏,天又塌不下来。”
“那……你前头带路,别坑兄弟。”
“放心吧,到时候我先上树,然后我拉你一把。”
戏台就在书房旁边?
那就意味着,如果她能混进戏班,等晚上演出时,就有机会靠近目标区域。厨房虽然来去自由,可到了晚上从后院偷溜进去几乎不可能,处处设岗,夜里还有狗。
戏台从中午就开始布景了,后台混乱,人人都只盯着主角和灯光,没人管一两个跑腿的。
她心里主意已定,洗碗布一甩,借口去收碗,绕到搭台子那边。
果不其然,戏班正缺人手,连搭布景的活都顾不上谁是谁。
她抬手拿了块水袖布,一边帮忙,一边用温顺的口气问:“大哥,这布往哪儿挂?您要是不说,待会儿班主骂起来,我可挡不住……”
小厮见她主动,爽快挥手:“你去放后台吧,等回场了帮人收衣服。”
她笑着点头,低头一躲,就从“新来的厨房帮佣小芸”,变成了“后台小跑腿小芸”。
没人问她的来历,没人注意她的变化。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书房一墙之隔的戏台——也靠近了她要拿下的账本。
舞台后头,几块幕布挡得草率,角儿们在里头对词喝水,小厮忙着搬椅子、搭脚架。
扯锣的、抬箱的、递扇的,谁也没注意到她多了一个。小小一个跑腿丫头,长得干净却不惹眼,谁还多看第二眼?她偷摸照着别人的装扮给自己化了个戏妆。
转眼间,台后换装处多了个粉面小旦,袖子里却悄悄塞着飞镖和一包昏睡散。
晚上子时之前,寿堂灯火如昼。戏班子开锣唱折子戏《贵妃醉酒》,岳珑珈莫名其妙的被安排在角落做仪仗宫女,只需挑着宫灯做陪衬。谁知李通判喝了两口黄汤,酒兴大发:
“玉燕娇名不虚传,但听多了也甚是乏味。”李通判轻轻一哂,半眯着眼抬手一指,指向角落里的岳珑珈:
“你——那边那小的,来,还唱这段《海岛冰轮初转腾》,别糊弄人,唱砸了,回去便摘了你们鸣春社的牌子!”
这一段婉转华丽的长托腔,对气息控制的要求极高。连玉燕娇自己唱完的时候都不免眼冒金星。
岳珑珈面露难色紧紧的攥着宫灯,所有人都看向她,目光似要把她烧穿,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作为一个最不起眼的小配角也会被点名。
台上一时鸦雀无声,班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抬脚就要出声解围。
玉燕娇却轻摇折扇,缓步前行,朝李通判盈盈一礼,笑意温婉:
“李老爷雅兴高,亲点她唱上一段,倒是给了这小妹妹一个露脸的好机会。不过这不抢了我这角儿的风头?今日您大寿,我自愿陪您喝一杯祝寿,表演个真正的贵妃醉酒如何呢?”
此时班主也来劝道:“是啊,您既赏识这小丫头,不如让她们对唱一段杨贵妃与高力士对唱的《月下劝酒》?我们戏班的师父刚排的俏皮路子,词曲简单些,可京城王爷府上都夸鲜亮!”
李通判却不依不饶,一手拍桌:“唱——我就想听这小丫头唱!”
班主正要闭眼认栽,玉燕娇轻轻握紧手中折扇怒视着李通判,忽听得台上一声清鸣,仿佛黄莺破壳、山泉挂崖:
“海岛冰轮初转腾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生动。”
岳珑珈站在舞台边缘,双手还挑着宫灯,一身宫女戏衣在烛火下飘出一圈轮廓,声音却亮得刺目。
“那冰轮厉害到,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她只听过一遍就能将这段的唱词唱调记个十之**。
她边唱心里边想:“原来我唱戏这么有天赋?以后卧底的身份又多了一个,嘿嘿。”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好!好!”李通判不禁带头叫好,场下掌声雷动,班主和玉燕娇更是松了口气。还有院墙旁大槐树上的小厮二人,边叫好边觉得台上这姑娘有些眼熟?
“此曲只应天上有,鸣春社真是藏龙卧虎啊。赏,都赏!”
台上人集体谢幕下台,岳珑珈刚走下来,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名李府小厮便快步走来,躬身通传:
“李老爷请这位姑娘移步书房,说是想同你细细探一探《贵妃醉酒》里的曲意。”
班主听罢脸色一变,赶紧挡在岳珑珈身前,声音压得极低:“不行,这规矩乱不得。”
玉燕娇也蹙眉,欲开口劝阻。
班主低转过身来声道:“你可知他那书房,是花厅后的偏院?进去的姑娘,几时体面出来过?”
岳珑珈闻言,眸中却闪过一丝极轻的笑意。
她上前一步,略一福身,眼神澄净如水,语气却有意无意落了几分重量:
“多谢班主厚爱,不过今儿能得李老爷赏识,是我的造化。”
她顿了顿,拿过玉燕娇手中的折扇,轻声补了一句:
“有些戏,不唱,便一辈子都没机会唱了。”
班主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全当她是个攀附权贵的姑娘,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只摆了摆手。
“去吧。”
岳珑珈对他一笑,转身跟着小厮往花厅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