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领他至一处偏房,便不再多言,行礼退下。
包袱往地上一搁,他四处转悠起来,摸摸青铜灯,掂掂案几上的果子,扯扯床幔。
屋内乱摸一通,他方心满意足朝床上一躺,意识渐模糊,整个人仿佛在下坠,飘飘荡荡沉入无底深渊。
做了一通光怪陆离的梦境,一时是张隽的脸,一时是江云和飞奔的背影,最终都化作座上身着华裳的君王,启唇,“寡人不放。”
伴随四个字轻飘飘落地,他醒过来。
宫人上前,语调轻柔,“公子可要进食?”
他坐起身,看一眼窗外,日光明媚,“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午时已过。”
他揉揉脑袋,“我睡了这么久。王上在哪里?”
宫人道:“王上在书房。”
意料之中的答案,凭他对赵则勤奋程度的印象,必然不是在书房就是在书房。
宫人又问道:“公子可要进食?”
凌莘拍拍扁扁的肚子,道:“端上来吧。”
食过午饭,他走出门随意逛动起来,经过他身边的宫人们目不斜视,宛若一阵风,转瞬远去。
谁也没有搭理他,仿佛他是一个隐形人。
他乐得清闲自在,慢悠悠来到一条巷子。
巷子位于偏僻一角,带着一股与巍峨赵宫格格不入的陈旧气息,行经者甚少。
他在巷口探头探脑,也不知道这里做什么用处,巷子里的房子门窗都是破落的,角落长满青苔痕,杂草顽强地从石砖地缝钻出来,看上去格外破旧不堪,极其幽静,似乎空无一人。
赵宫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难不成,这里是冷宫?
赵宫的冷宫?
赵则即位两年,民间传得最多的是他的残暴行径与征战成果,从没听人提起过他的宫妃,好似对于这个好战的君王来说,子嗣宫嫔是他的君王生涯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他拢着手走进去,一步、两步、三步——
一个白发苍苍的内侍骤然冒出来,阴沉沉盯着他,仿佛他在这一刻犯下无可饶恕的错,“闲杂人等不准进来。”
凌莘眨巴眨巴眼睛,“这是哪里?”
内侍手中拄着拐杖,用力杵了杵,再一次强调,“这里不准进来。”
对于他的问题,内侍似乎并不打算回答。
凌莘笑眯眯道:“阿伯,我初来乍到,不认识地方,如有冒犯,还请原谅。”
内侍不发一言与他对视,似在等他离去。
凌莘佯装转身,走了两步,猛地回头,身后已经没有那个内侍的身影。
哦豁,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他飞也似地奔进巷子,一口气跑到巷尾,再回身慢悠悠地走出去。
他揣着手,一间一间屋子伸头查看,前两间俱是灰尘满地,蛛丝遍屋,一看就是常年无人居住的地方。
相比起来,第三间干净多了,屋内还晾着几件褪了色的衣袍,多了几分生活气息,他好奇地伸头进屋门,一片黑影扑面而来,“嘭”一声,挥向脑袋,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白眼一翻,直直砸在地上,脑袋因惯性弹了弹,不省人事。
不知到过了多久。
他茫茫然睁开眼,呻吟着扶头坐起来,只觉得脑袋一阵疼痛。
一片黑影再度迎面带风袭来,他吓得连滚带爬跑出门外,一时左脚绊右脚,跌进对面的墙下,黑影打在门框上,整扇门颤了颤,大片大片灰尘扑簌往下掉。
他回头一看,只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背影走进里屋,垂下的手中捏着一块长长的木板,木板曳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好险,好险。
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要是再来一次,恐怕他得见耶稣。
他冲着那背影扬声道:“老兄,你是何方高人啊?”
这人身手不凡,极有可能是武林高手,而且是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看来这赵宫,秘密诸多。
背影停步,转身面朝他,说是面朝,其实也分不出背影还是正面,只知道“他”转身了。
静静“盯”着他良久,直到他心里发慌,对方倏地“呸”,吐出一口口水。
万幸隔得远,吐不到他身上。
他这才恍然,原来那是一个疯子。
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冲静站屋里的那人道:“我走了,下次带好吃的来看你。”
“我要鸡腿。”
那人蓬乱发下突然发出女声,口齿清晰,一口标准的赵音。
凌莘一惊,“不是疯子?”
那人挥着木板,随时会跑出来再给他脑袋一板般的激动,骂道:“你才是疯子,你全家都是疯子。”
凌莘背抵在墙边,指着她,语重心长,“你看看你,头发也不梳,衣服也不好好穿,你不像疯子,谁像?”
那人舞着木板气势汹汹出来,凌莘慌忙跑得飞快,一边回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人恶狠狠追上来,“我是疯子,不是君子。”
凌莘大惊失色,“我是疯子,我是疯子。”
别追了喂!
那人“桀桀桀”怪笑,“我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
凌莘跑得更快了。
救命啊!疯子发疯了!
凌莘脚下抹油似的,一转眼便跑出巷子,再也看不到人影。
那人脚下刚踏出巷子一步,先前拦住凌莘的白发内侍佝偻着背出现在她身后,“回来。”
那人乖乖退回来,冲内侍“桀桀”笑道:“我是疯子,我是疯子。”
内侍不搭理她,转身慢吞吞走开。
半晌,一道身影重新出现在巷口,向里头张望。
疯子与内侍都不见了。
他偷偷摸摸走进去,这回是顺着前路走。
第一间屋舍无人。
第二间无人。
第三间、第四间——
咦?
他走过去又倒了回来,只见第四间里屋走出一个清瘦的女子,约莫四十余岁,一脸愁苦,面容五官隐约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带着半老徐娘的风采。
他叩了叩门上生锈的铜环,礼貌询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女子看着他,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平静得超出他的预料,“永安巷。”
凌莘心里微微吃了一惊,这人在这里正常得有点出人意外,他问道:“永安巷是做什么的?”
女子道:“永安巷是冷宫。”
凌莘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女子拿了一张垫子出来,“请坐。”
这么热情?
凌莘心中泛起嘀咕,她真的太正常了,正常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心中虽是这样想,他还是坐下了。
女子淡定地在他对面坐下,道:“此处不便,我便不以茶点招待你了。”
凌莘道:“不要紧。”
“你想了解什么?”女子问道。
凌莘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没什么,我只是路过进来看一看。”
女子婉约一笑,眼角皱纹细密,“你不必紧张,我都是可以做你娘的年纪了。若是我孩子还在,应当也与你一般大。”
凌莘犹豫道:“你的孩子……”
女子目光悠远,“他在十三年前出天花,走了。当时王上为了安抚我丧子之痛,一连来了我宫里半月,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得到如此隆重的恩宠。”
凌莘道:“是当今赵王的父亲?”
“是。”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又是一笑,这回似是嘲笑他什么也不懂,“无儿无女的后妃只能在这永安巷终老。原本我们应当为先王殉葬,是王上废除了殉葬一制。”
话说到这里时,她神情有些奇怪,像是感激,又像是遗憾。
“先王一去,我们便是没有根的浮萍,活在这世上,终日茫茫,也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
“但到底还活着。”
这话一出,她呼出一口气,好像所有情绪一息间皆化作尘烟,只剩下莫大的庆幸。
她们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凌莘发自内心地叹道:“王上英明。”
女子极意外地看他一眼,“他们都称王上是暴君。”
凌莘笑了笑,赵则的理想抱负,不过刚开始,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定,现在为时尚早。
“十年前,”女子忽而道:“我机缘巧合得到一张藏宝图,如今看与你有缘,便赠予你。”
凌莘诧异道:“藏宝图?”
女子走进屋里,拿着一张牛皮出来递给他,“就是这张藏宝图。我一个将死之人拿着也无用,不若结个善缘送予你。”
凌莘赶忙推拒,“不好意思的。”
女子坚持道:“你收下。”
如此你来我往两三回,凌莘顺理成章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喜滋滋地摊开,只见上面弯弯曲曲画着数道线条,还用特殊符号标明特殊地点,虽然他看不懂,也能确定这确实是一张别有深意的地图,“这是在哪里?”
女子神秘兮兮道:“宫里。”
宫里?!
凌莘火速把藏宝图往怀里一揣,“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一蹦而起,飞速跑远。
——————
宫人们路过花园时,皆往深处看去。
只见里头站着一名青年,正抓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铲子,舞得虎虎生风,一铲一铲挖着土,时不时停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牛皮样式的图纸,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不曾听闻近日花匠要栽花培土啊。
带着这样的疑惑,宫人们迈着轻盈步子离去。
那人还能是谁。
自然是得到了藏宝图的凌莘。
他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望着头顶的阳光,疑惑道:“上面画的明明就是这里。”
为什么挖了半天还没挖到?
莫非他找错方位了?
他再看一眼藏宝图,手指在图上比量,喃喃自语,“东南方,五百米——不是这里。”
哦豁,真搞错了。
他扛起铲子,雄赳赳气昂昂——
途径他身边的宫人们无不回头。
“东南方,五百米,到了,是这里。”
他仰头看去,面前的偏殿,门口守着数名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