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则静默片刻,吐出四个字,“寡人不放。”
君王一言,重若千钧。
凌莘听出这四个字的分量,不再坚持,转而道:“但是我今天见到王上才知道,原来还有比救韩如秉更重要的事情。”
赵则淡淡看着他。
凌莘深情款款道:“就是来见王上。”
赵则再度抿了抿唇,似有些意外。
凌莘大喜,抓紧机会,拍起马匹,“这八年来,我对王上可谓是朝思暮想心心念念,既担心王上吃不饱穿不暖,又担心王上身边没有称心的仆人可用,极度牵挂王上。无奈苦于身卑位低,无法面见王上。”
他低头抹泪,“幸好有这次机会,得以进宫,与王上重逢。”
赵则道:“寡人已不是孩童。”
言下之意,不必这样诓骗他。
凌莘泰然自若放下衣袖,不信就不信,反正他也是随口一说。
殿中火光幽幽,君王的面容半明半暗,冷硬的线条英俊得无与伦比。
“留在寡人身边。”赵则道。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式的告知。
凌莘一懵,不等脑子转动,已是脱口而出,“好。”
留在一国之君身边,荣华富贵享不尽,高床软枕睡不完,对于漂泊无定的他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力,他要是不答应,必然会悔恨一辈子。
他不敢问赵则缘由,也不敢问待多久,生怕赵则反应过来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反悔否认。
他俯首拱手,压制着漫上心头的喜悦,“草民还要向亲友告别,请王上容许草民明天再入宫。”
赵则颔首,“可。”
凌莘晕乎乎踏出大门,大门缓缓合上,他回头看一眼磅礴大气的城楼,里面的宫殿就是他即将住进去的地方,做梦一样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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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头发微湿,裹挟一身水汽进来,却见门内坐着一个消失了整晚的人。
江云和道:“你今晚去哪儿了?”
凌莘神秘兮兮道:“不告诉你。”
江云和不屑地“切”一声,“你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凌莘道:“你别后悔。”
江云和道:“有何可后悔?”
凌莘笑眯眯转移话题,“我们去找张隽小朋友玩吧。”
江云和道:“她应当睡了。”
凌莘道:“没有睡,我来找你时,她房间的灯还亮着。”
江云和犹豫片刻,“行。”
两人偷偷摸摸来到张隽家的院墙外,凌莘推推江云和,“你来。”
江云和没好气道:“为何不是你?”
凌莘昂起脑袋,“我现在身份不同。”
江云和也没多想,只当他开玩笑,便双手握成圈,放在嘴上,“汪汪汪!”
这是凌莘教他的方法,据闻声音可以传出很远很远。
二楼角落一扇窗骤然打开,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左顾右盼。
凌莘在墙下挥手,“这里!”
少女缩回脑袋,一溜烟不见。
片刻后,院门打开,一道瘦削的身影溜了出来。
少女青丝披散,站在二人面前,“你们怎么来了?”
凌莘道:“来找你玩儿。”
张隽道:“大晚上有何可玩的?”
凌莘道:“我明天就走啦,你们就当今晚陪我。”
少年人们异口同声,“你去哪里?”
凌莘负手,昂首挺胸,“我要入宫。”
张隽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生病了?大晚上的说起胡话。”
江云和没说话,认真思考起他为何会跟随凌莘出来这个问题。
凌莘撇撇嘴,不信拉倒,他转身向前走。
少年人们跟上去,“你去哪里?”
凌莘道:“秘密基地。”
两年前,街尾一户院落空置,一直无人入住,便成他们的秘密基地。
凌莘吭哧吭哧爬上墙,在上头冲墙下的少女伸手,少女毅然握住,一脚踩在江云和的背上。
江云和骂骂咧咧,“你怎么这样重?”
张隽警告道:“你再吵,我踩断你的骨头信不信。”
江云和瞬间噤声。
少女借力往上一攀,成功坐到院墙上,与凌莘双双往下跳,跌坐在荒草丛生的院墙下。
半晌,江云和的脸出现在墙上,冲凌莘颤巍巍道:“拉我一把。”
凌莘嘲笑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话虽如此,仍是帮他拽了过来。
三人熟门熟路朝屋内走,往案几边一坐,燃起灯火。
与四周的卧房比起来,大厅整洁干净得分外显眼。
大厅案几上还摆放着一些果子零嘴,与一壶茶水,俱是新鲜的。
凌莘拿起一个果子剥起来,坦诚道:“今晚御史大夫公子带我入宫,我见到了赵王。”
张隽与江云和一脸“啊?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很是懵逼。
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懂,偏偏组合起来让人理解困难。
凌莘把果子递给张隽,张隽下意识接过。
“赵王让我留在他身边,我答应了,以后我没办法陪你们玩了。”
张隽与江云和面面相觑,江云和主动发问:“你讲的话是何意?”
凌莘耐心地重复一遍,“就是呢,我今天见到了赵王,赵王让我留在他身边,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
张隽迟缓的脑子方才缓缓转动起来,满脸困惑,“赵王是哪位?”
江云和接道:“你明天要去哪里?”
凌莘一口气哽住了,道:“赵王是我老子,我明天去你家祭拜你祖宗。”
江云和跟张隽恍然大悟,频频点头,”应该祭拜的,应该祭拜的。“
凌莘:“……”
算了,这事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他自己尚处于迷蒙状态,不能勉强两个小孩儿接受。
张隽掰开果子,分一半给凌莘,道:“我娘今日揍了我一顿。”
江云和抢过她手里的果子,一口塞进嘴里,被她一拳揍上脸蛋,果子霎时喷出来。
凌莘嫌弃地后挪了挪屁股,远离案发现场,问道:“为何揍你?”
“她发现我偷她的钱了。”
凌莘疑惑道:“你偷她的钱做什么?”
张隽理直气壮道:“我的生辰将至,我拿钱买自己喜欢的武器怎么了?”
凌莘见怪不怪道:“你娘揍你,不是为了你偷钱吧?”
江云和揉着发疼的脸颊道:“定是发现你一屋子的刀剑了。”
张隽大声道:“肯定不会!我藏得可严了。”
江云和幸灾乐祸道:“你想想,你以前隔三差五偷钱,你娘发现,说你什么没有?”
张隽被他说得心下惴惴,讲话底气都少了几分,“以前我娘没发现我偷钱……”
江云和笃定道:“你三天两头从她房里拿钱,拿得又不少,她能没发现?”
张隽低头,不说话了。
凌莘出言安慰道:“没事,只打一顿,没有一天打三顿,说明事不大。”
张隽:“……”这话不如不说。
江云和道:“你买那么多武器,又不会用,不如攒些钱,请游侠儿当你师父,教你武功。”
凌莘瞅他一眼,这家伙难得说句人话。
张隽嘟起嘴,“可是我爹娘不会同意。”
江云和推推凌莘,“你去说服她爹娘如何?”
凌莘斜眼,“你怎么不让我教你奔月呢。”
江云和:“哼,不行就不行,作何找借口。”
凌莘反手一掌,手背抽他脸上,“不准说我不行。”
连挨两次打,江云和终于安静下来。
凌莘朝张隽出主意道:“不如这样,你回去跟你爹娘说,你昨晚梦到仙人,仙人称你是练武的好苗子,让你爹娘出钱给你练武,你看如何?”
张隽:“……你若是想我沦落成为笑柄便直言,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害我。”
江云和哈哈大笑。
凌莘摸摸下巴,满心纳闷,这办法哪里不好?
江云和道:“我爹近日在教我酿酒,若是酿成了,我便带来与你们饮。”
张隽连连摇头,“我不喝,你酿的酒会毒死人。”
去岁,江云和便拿来一壶酒,自称是自己酿的,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喝完之后全体上吐下泻,床上躺了一日。
过后一问,这家伙见路边野花生得好,把花一起摘了放进去酿,自己一口未喝过。
灯火下,少年脸皮微红,耳根微热,道:“那只是一个意外。”
凌莘哼道:“我们确实差一点出意外。”
江云和给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想辩驳又无从辨起,支支吾吾半日讲不出一个字。
弯月在云后半遮半掩,不肯露面。
大厅烛火微晃,劳累一日的青年眼下泛青,仰躺在地,四肢大敞,睡得毫无防备。
少年人们仍在剥着果子,低声细语,“你说他说得是真是假?”
“小莘平日虽不着调,大事上却从不开玩笑,我想十有**没错了。”
“为何这样的好事就落不到我头上?”
“哼,你也不看看你那副样子,比得上小莘几成。”
“我长得也不差啊。”
“笨蛋!我不是指模样。”
“小点声,莫把他吵醒。”
声音低得几近呓语。
“小莘从来不愿提从前事,我想他应当是有苦衷,如今算是苦尽甘来。”
夜将深,灯火悠悠熄灭。
破败的院落恢复静谧。
只剩天际繁星点点,闪烁不停。
天将明时,一辆马车自宫门行驶而出,停在一座酒楼前。
一道单薄的身影上了车。
马车飞驰而去,越来越小,直到再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