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施“嗯”一声,脚下步伐未见停。
“今日饭钱记账上。”
“好勒!”掌柜哈腰点头,送走这尊大佛。
韩施跨出门转角便消失不见,凌莘回过神,急忙迈小碎步追上去。
“韩相!”
韩施停步,凌莘赶紧冲上去挡在他的面前,“我有事求你。”
韩施不露声色,“你是宫里的宦官。”
一语道破他的身份。
凌莘一愣,那天只不过是惊鸿一瞥,他因初来乍到,见过的人少,加上韩施气势不同,他才印象深刻。
他每回出门都特地换掉宦官服饰,今天也不例外,没想到他竟然记得住一个不起眼的宦官长相,记忆力强得惊人。
凌莘笑道:“我是质子府上的人。”
韩施挑眉,目前质子府只有赵国公子一人居住,那眼前的年轻宦官自然就是赵国公子的人。
赵国公子来齐国两年,第一次找他,意欲何为?
近日两国暗斗,关系已不比从前,想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短短一瞬,韩施思绪已兜转数十个来回。
“韩相?”面前的年轻宦官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韩施语气平稳,“你家公子有何事?”
凌莘将怀里的竹简递给他,“公子要我把这份文章交给你。”
韩施却没接,手也不抬,垂眼一瞥,“不必。”
他对赵国公子的文章毫无兴趣,内容不外乎是寻常小儿的童言稚语,无甚可瞧。再者齐王多疑,他不愿费心与赵国公子牵扯。
抬腿便走。
凌莘把竹简收回怀中,抱得紧紧的,跟上去意图说服他,“我家公子文采斐然,你一定不会失望。”
韩施看了他一眼,世人皆知赵国擅武,何来的文采斐然,纵有一两个文采出众者,到了他齐国,亦是不够看的。
韩施神色淡漠,“不需要看。”
凌莘不是轻易死心的人,“你看一看,绝对不会失望。”
韩施目视前方,大步前行。
凌莘越挫越勇,用深沉男低音抑扬顿挫,“你是不是觉得近日身体无力,疲乏易困?你是不是觉得近日食欲不振,睡眠多梦?你是不是觉得近日多思多疑,坐立不安?那就请看——我公子的文章,保你一觉睡到天亮,身体倍儿棒。”
韩施忍不住再度瞥他一眼,“谁与你讲我食欲不振?”
凌莘神秘兮兮比手势,“我掐指一算——哎哎哎,别走那么快啊。”
两人一左一右在长街上疾步,仿佛比赛一般。
这时一辆牛车行驶到韩施面前,停下来。
韩施欲上车,凌莘顿时心急,韩施一走,他怎么办?
他出门前暗地里信誓旦旦发誓一定帮赵则成功转交到韩施手里。
眼看期盼落空,他纵身一跃,跳上牛车,和韩施大眼瞪小眼。
韩施:“……下去。”
凌莘摇头,“顺路,一起。”
韩施眸光微沉,“你可知我是谁?”
凌莘自然比谁都清楚他的身份,拱手道:“韩相为国为民,操劳不尽,今天能否体恤小民一把,载小民一程。”
韩施轻轻哼了一声,前半句是为国为民赞扬,后半句话锋一转要求他体恤,这不是架他上台的意思是什么。
此人倒是有一些小聪明,奈何他不吃这套。
牛车摇摇晃晃前行,两侧行人的嘈杂声传入车厢,影响不了车内两人半分。
韩施一脸严肃,威严之势顿显,“你这一言倒是死得不冤。”
凌莘脱口而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韩施道:“你不怕死?”
凌莘豪迈道:“人活在世都是殊途同归,终究难逃一死,早死和晚死又有什么区别,我现在死了只是比他们少活二三十年,但是我得到的比他们多了不知凡几。”
韩施端直身,稳稳坐于车内,“你得到了什么?”
凌莘眼睛闪闪发亮,“人生价值。”
“何意?”
“我死得有价值,比苟活着的人有意义。”凌莘大言不惭。
“你为何认为你死得有价值?”韩施严肃的神情如霜渐融。
“我为公子而亡,便是有价值。”
韩施闻言,竟一笑,“倒是忠仆。”
这个年轻宦官如此胆大,让他刮目相看,想不到一个质子府的小小宦官对死亡亦有如此见解,亦是出人意料。
他沉声道:“你回去罢。”
凌莘一愣,他满心以为进行到这一步,韩施应当接过他的竹简了。
“为什么?”
韩施注视着他,“回去禀报你家公子,竹简让他亲自带过来。”
凌莘惊诧,这是什么意思?
要赵则给足诚意还是,觉得由一个宦官不配转交文章?
更或者是,有其他深层次考量?
他稀里糊涂回到质子府,把原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赵则。
赵则沉吟不语。
凌莘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解渴,顺带稳住心态。
累死他了,一国之相的威仪不是说着玩的,那可是靠功绩实力实打实堆出来的,吓人得要命。言谈间他字句斟酌,又故作自信,生怕说错一句话,真的命丧黄泉,又怕畏畏缩缩,惹他不快。
天知道当他听到那句“死得不冤”时,他差点魂飞魄散,理智让他强行沉住气,对答下去。
现在他腿肚子都在发颤。
他一手撑在案面上,肃色道:“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瓜了?”
赵则从沉思中抽离,重复道:“瓜了?”
“死了的意思。”
“何故?”赵则顿时疑虑飞闪。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遑论他与韩施虽无旧情,亦无旧怨,韩施却试图对他府上下人动手,是真有此意,还是另有深意?
凌莘诉苦,“一开始我是跟他说‘你看吧,你看一下嘛,’,他不看,他嫌我烦。然后我又跟他说,我们家小朋友的文章精彩绝伦,绝对不会让你失望,他还是不搭理我。”
赵则忽视掉他言辞中的称谓,道:“韩施不是会轻易被打动的人。”
若他当真那么容易被打动,就不是韩施。
凌莘心有戚戚焉,的确,他磨破嘴皮子也只换来一句:让你的公子来见我。
真难讲。
接着,凌莘继续道:“我就跟他说,你大人有大量,照顾一下我们怎么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面对凌莘的问语,赵则不答。
他深知凌莘此时不需要他的作声。
凌莘觉得跪坐着说不过瘾,索性站起来,大步团团转,激动非常,“他就威胁我了,说要我的命。我的命啊!我能给吗,肯定不能!”
“于是我就跟他说——”
他抬手作抹脖子手势,“——你杀了我吧,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赵则抿一口水,视线随他移动。
凌莘走之前,他便知道,此事不会那么容易能成,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搬弄与他听。
倒是颇为有趣。
“他一听,情不自禁害怕了,就说,‘行吧,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你的小公子,让他亲自来见我’。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凌莘两手一摊,满脸无辜。
赵则垂眼,“他可还提及别的?”
凌莘肯定道:“没有。”
赵则再度陷入沉思。
凌莘也不管他在想什么,坐回他的身侧,自来熟地拿起案上的竹简,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看。
赵则回过神,并没有夺回竹简,反而问道:“你可看得懂?”
凌莘摇摇头,蓦然道:“我想学。”
赵则也不惊讶,淡定道:“你想学哪些?”
凌莘一喜,“你同意了?”
赵则淡声道:“谋略兵法,治国理念,你意在何处?”
这是,要培养他的意思?
凌莘坚定道:“我只想学字,文字。”
天下动荡不安,战争频繁,无数人流离失所,他除了温定安饱,别无所图。
而今要求读书识字,也不过是为更好地融入这里。
“我只教赵字。”
赵则的话语让凌莘微感讶异。
赵则迎着他的目光,悠悠道:“齐文懦弱不堪,无需学习。”
凌莘:“……”
他还以为是什么特殊原因,譬如赵则自己因为没有老师教习,学得磕磕绊绊,不好意思教人。
赵则丝毫不心虚,甚是理直气壮道:“我赵国文字大气,你学了便是。”
凌莘:“……”
那就学吧。
赵则指着他拿着的竹简的第一个字,“这是齐,你写一遍。”
凌莘拿着他的笔,一笔一画,在空竹简上落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握笔姿势是错误的,字是丑陋的,凌莘却很满足,总算,学会写字了。
斜阳洒在屋内,为两人披上一层金光薄纱。
赵则凝望身侧年轻宦官的字迹,目光甚是认真,一点一点讲解错误在何处。
凌莘余光瞥着小孩儿的侧脸,深邃眉眼,高挺的鼻子,妥妥的小美男一枚。
可惜不知道他能不能看着他长大。
相处这些日子,想到离别,开始产生不舍。
想着,他便问道:“小孩儿,如果你回去了,你会想我吗?”
好说好歹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和他相处了两天,问这句话,不过分吧?
赵则抬眼,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分明,眼中的不解显而易见,“为何如此问?”
凌莘嘿嘿一笑,“我会舍不得你。”
因此,自然希望他会舍不得他。
赵则默然。
随后,赵则指着下一个字,“这是国,你写一遍。”
凌莘乖乖照做。
接着又是下一个字。
一个人教,一个人写,气氛很是融洽和睦。
赵则略过去的问话,凌莘也不追着要答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需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