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格外冷,寒风刺骨。
苏雪琅端起茶盏,抿一口不带一点热气的茶水,透心的凉,却稍微抚平了他的焦灼。
随之而来,升起的却是对自己的恼怒。
若是他没有一心放在凌莘身上,他就不必,这般受人牵制。
情绪是陌生的,刻骨的,他是无能为力的,被动的。
恼怒过后,又是痛苦。
若他此刻出现,他必然会匍匐在他的脚边,涕泗横流着恳求他给他一个痛快,不要再这样时时刻刻折磨他的心,使他煎熬难当。
思绪混乱,浑浑噩噩等到了下半夜———
期间别院厢房他逐一去查看,没有凌莘的身影。
门口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如惊雷在耳边炸响,他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疾走到门口,凌莘迎面走来。
这一刻,所有委屈不甘,皆化作巨大的喜悦,心底横流的泪,皆被春风抚干,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留下的,是快乐,是满足,是等候已久的如愿以偿。
苏雪琅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凌莘半晌,忽而笑了,宛若霜融雪化,大地一夜回春,“你来了。”
凌莘完全没察觉出他的异常,惊奇道:“你心情很好?”
不然为什么笑得那么灿烂。
苏雪琅愣了愣,“嗯”了一声。
凌莘身后冒出一个人影,是慢了半拍的梁生———仍然一脸神游天外的神情。
苏雪琅看着二人,问道:“你们去哪里了?”
凌莘抢答,“我们去了义庄验尸,”说着,他看了看四周,“外面冷,进去再说。”
两人一左一右随他进屋了。
他一进去就先把门关上,这天气冷死了。
苏雪琅问道:“怎么回事?”
凌莘一脸沉重道:“我们……”
苏雪琅眼中掠过一丝担忧,“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否则为何这副表情。
他摇摇头,“我们发现……”他顿了顿,神秘兮兮道:“那玩意儿是水鬼。”
“如何发现的?”
凌莘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我上次没有告诉你,我在水下把水鬼伤了。”
他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眼睛滴溜溜转,只等吊起苏雪琅的胃口,好听他追问。
苏雪琅不负所望,追问道:“可……”有受伤三字差点脱口而出,他忍了回去,接道:“是你一介凡夫俗子,如何伤得了水鬼?”
凌莘摸摸下巴,“我也奇怪,不知道哪里找到了一支金簪,”当时情况太混乱,他也记不清了,“一戳把水鬼戳爆了。”
苏雪琅皱眉道:“你伤了水鬼,是以得以脱险?”
凌莘猛点头,“就是这样。”
苏雪琅接着推测,“你在水鬼身上发现了痕迹,所以肯定……”
凌莘竖起大拇指,“聪明。”
梁生瞬间回神,“我呢?”
凌莘竖中指,“这个。”
梁生躲角落伤心,好离谱的区别对待。
不知何处骤然响起公鸡打鸣的声音。
凌莘淡定起身,“我要去睡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天气有些干燥,他舔了舔嘴唇。
梁生的目光情不自禁追随过去,只见凌莘红润的嘴唇染上一层水光。
他不由得红了脸颊,暗自羞涩,他们……他们……原来早已是不同寻常的关系,难怪……难怪小莘一口答应……
苏雪琅定定看着他,仿佛下一刻便是生离死别,道:“好。”
出门前,凌莘随口道:“你怎么还不睡?”
苏雪琅淡淡道:“心里有事,无法入睡。”
凌莘贼兮兮一笑,“想念心上人吧?”
他煞有介事摇头晃脑,“窈窕姑娘,君子好求。”
苏雪琅这厮正当年纪,不可能没想过女孩子。
苏雪琅眼眸顿时黯淡下来,冷冷道:“我去睡了。”
挥袖而去。
凌莘冲他的背影笑眯眯喊:“不要害羞!”
苏雪琅脚步越发快了。
第二日清晨。
主屋门外。
沾了一身露水风尘仆仆的管事询问门口小厮,“少爷可起了?”
小厮躬身道:“未起。少爷昨夜睡得晚。”
听旁人说,少爷一个人在大厅呆坐了一日,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半夜才回来,回来后倒不见有何异常,也不晓得是不是旁人夸大了。
管事不悦道:“你们可是没伺候好少爷,怎的让少爷这般劳累?”
小厮忙将苏雪琅昨日行为一五一十道来。
管事皱眉,少爷鲜少表现出这样的异样行为,寻个时机得向老爷禀报,以免到时候出了事,老爷怪罪下来。
太阳初升,苏雪琅方起身,唤人进屋。
管事趁机进去。
良久,方出来。
小厮垂眸低眼,不敢多看。
不多时,苏雪琅出门,神情淡漠,模样清雅,端得是一副皎皎如月的好相貌。
他来到书房——梁生早已坐在案后翻他的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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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黑得格外早。
凌莘一踏进门就感受到四道炙热的视线———他大大方方举起手打招呼,“两个大兄弟,嗨。”
苏雪琅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边茶盏,茶汤里头的茶叶悠悠荡荡沉浮水中。
梁生迎了上去———苏雪琅只恨他不能如梁生一般光明磊落地表达对凌莘的欣赏。
梁生一开口就是,“我和你说一件大事。”
凌莘眼睛顿时一亮,摩拳擦掌,“什么八卦?是父子为抢一个男人大打出手还是我前男友的现女友是我的前任?又或者是身为弟弟的我为了钱和哥哥的舍友睡了?”
梁生:“……”这都哪儿跟哪儿。
他摇头,“都不是。”
苏雪琅开口,“死者的身份查到了。”
凌莘大吃一惊,“这都能查到?”
梁生道:“死者名为何陆。”
凌莘一脸认真地听着。
何陆是山下庄子的铁匠,以打铁为生。
“这个何陆呀,心眼不太正。”满脸皱纹的老头眯起本就耷拉的眼睛,惬意地喝了一口碗里的酒。
管事为他添满,道:“怎么个不太正法?”
老头咂巴咂巴嘴道:“他会些拳脚功夫,从小就喜欢小偷小摸,大家伙儿可怜他无父无母,自幼没人管教,也没有说什么。”
管事问道:“他没有父母?”
老头慢吞吞道:“他是孤儿,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爹就被拉去上战场了,不到一个月就传来消息,说他爹死在战场上。他娘伤心过度,难产生下他,就此一病不起,病到他七八岁的时候,随他爹一起去了。”
管事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见到他的?”
老头使劲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半年前罢,半年前他的家里就没人进出了。”
管事又问道:“他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老头端起碗喝一大口,示意管事满上,“他小时候摔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脸上留了一道疤,长大后倒是不太明显。”
有一道疤。
管事心中暗暗记下来。
随后他又道:“你为什么认为是何陆?”
今日他来到山下庄子,正在调查尸体身份,树根下一个老头冲他“嘘”了好几声,他走过来,老头对他道:“你想知道义庄那具尸体的身份?请我喝一顿酒我就告诉你。”
他皮笑肉不笑道:“老太公,你莫要骗我的酒喝。”
老头浑浊的小眼睛直盯着他,“我没骗你。”
鬼使神差的,他带他来了酒肆。
老头一坐下就道:“尸体是何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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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道:“就是他,我认得,我看着他长大,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管事已是半信半疑,尸体那模样,难认程度和化成灰也差不多了。
“何陆一般上山做什么?”
人是死在别院池子里的,要么是自己上山的,要么是被迫上山的,总逃不出这两个原因。
老头道:“我们一般不上山。”
管事又道:“他有什么仇人?”
老头忽的沉默下来,不说话。
管事察觉不妥,拐着弯道:“他平时喜欢小偷小摸,仇人应该不少罢?”
老头摇头,“小偷小摸算什么仇,骂两句就算了。”
“那是谁想杀死他?”
老头倏然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兰花来寻仇了。”
管事一愣,“兰花?花会杀人?”
老头沉闷道:“不是,兰花是一个人名。”
管事反应极快,“是一个姑娘?”
老头又叹了一口气,仿佛有叹不完的气,“兰花是阿虎家的小女儿。”
兰花是阿虎家的小女儿,自幼活泼好动,天真烂漫,一张小圆脸生得煞是可爱,很是讨喜,大人们都爱逗她玩。在家人的宠爱下,兰花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八岁,正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她与她的竹马早已是两情相悦,很快便定下婚期,只待出嫁。
然而,出嫁前一个月出现一个小插曲———她晾晒在院子里的肚兜不见了。她也没放在心上,肚兜不见,再绣一条便是,无需耿耿于怀。
可是过了不久,流言蜚语纷纷扬扬传开了。
兰花遭到了未婚夫的退婚。
她不堪受辱,在一个夜里,纵身一跳,从此沉底,再也没起来。
老头饮下一大碗酒,“肚兜是何陆偷的。”
此事过后不久,何陆便失踪了。
而庄子里的乡绅还报过案,道是乡绅家的小姐丢了一支金簪。
他也怀疑是何陆偷的,偷到手便携带金簪逃跑了。
凌莘眼含热泪,从背后抽出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出门,“我要杀了他。”
梁生赶忙拉住他,“他死了。”
凌莘深吸一口气,“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梁生哄道:“莫为这种人脏了手,不值得。”
凌莘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转身走回去坐下,问二人,“这事怎么解决?”
梁生提议道:“不如我们请道长来,拘他的魂,锁他的魄,让他无法转世投胎?”
凌莘投以赞许目光。
受到鼓舞,梁生自信地挺直了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