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忽已晚 第26章 乌云

在影楼阁楼的晚上，其实宋今烟彻夜未眠。

年轻的女孩把太多思想的重负压到自己身上，把太多的事情看得太重。譬如现在，她就在一边说服自己，不要受困于一时的小情小爱，而应当去考虑一些更加广阔的事物；一边又在暗中指责自己的贪心，并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才是更要紧的人。

她就这样游走在内心的夹缝当中，看着天一点点亮了。

往玻璃窗上呵了一口雾气，抹干净之后看着外头渐渐有了一点人声，还承载着尘土废墟的城市，还是随着“人”的出现而一点点苏醒过来，还是有零星几个小贩坚持晨起出摊，住在深巷里的人家去打水的路上衣服的皱褶还没捋平，偶有顽童从宅院里探出头来嬉闹，但很快又被家里人抱了回去。

宋今烟下楼的时候，发现周小洧还是没走，而影楼里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空旷之感。

“小洧姐，您没有回去吗？”她心中觉得有些奇怪，想来周小洧毕竟是在余公馆中和大帅同住之人，彻夜未归难免会引人生疑的吧。

但周小洧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这几日都不必来了，大帅命我陪他外出。”

宋今烟不疑有他，但还是注意到了周小洧的面色并不安稳，因此多嘴问了一句：“一切都好吧？”

“你……你先回去吧，可回来时，会有线人告知你的。”

听她此言，宋今烟便也不再多问，她虽然因为资历浅、经验少，几乎不参与报社的核心工作，但还是能嗅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只是身为报社成员，她们通常都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不去发问”的规定，不问彼此的信息，也不问某个命令的缘由。

回程路上，宋今烟想起昨日过来时，隔街的地方又被封了一条街道，想着影楼和艺云阁相距不远，便决心顺道过去看看，有没有受到影响。

但不知为何，今日驻守和巡查的警察好像更多了些。她绕到附近的小巷子里去窥视，却见不一会儿就有几个警察闯进去，又是一番逼问甚至是殴打。

宋今烟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周围的巡查并没有被闯入某一个店铺而有所松懈，她首先想到的是要赶在自己被注意之前离开此地，但又担心途径影楼也会招致危险，所以绕了很远的路，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无数小巷当中。然后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街角探头，到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回林宅。

少不经事的她在这局面当中已本能地觉得害怕，以至于在离开电话亭时，努力稳住的步子还是显出几分慌乱，以至于她再度转回到小巷时，迎面撞上了一位行色匆匆的警卫。

在对方把她用警棍摁到石墙上的时候，宋今烟几乎不敢睁开眼睛去看他丑恶的脸，却因为警棍冰冷的触感而不得不提醒自己直面这一切。

“干什么的？”那警卫恶狠狠地质问。

宋今烟在内心很快想出了说辞，但在表面上却是放大了她的恐惧，希望这样害怕的神情能显得她更像是一个被无辜牵连的路人。

“长官，出了什么事了？我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看路封了，就要回去了……”

那警卫还想再说些什么，上下打量着她，试图用审视的目光去判断她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气氛显得异常凝重，而在那警卫想要再开口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一位女士抢先一步说道：“警官还是不要在此处浪费时间得好，大帅交代了，我们找人要紧。”

她的衣着与警卫不大相同，言谈之间也是不卑不亢，听起来像是直接对余大帅效忠的特务。

但她说的确实在理，那警卫听完，用警棍将宋今烟往旁边一推，冷哼一声道：“别再外面闲逛了，再叫我抓到……”

等他们确实走远了，宋今烟才扶着墙壁，慢慢往相反的方向挪动了几步。

她发觉自己有些腿软，警棍触碰在她后背上遗留的感觉让她心有余悸，她不懂为何只是这一丁点大的权力就能把一个人变得颐指气使、冷酷无情。

而在她前方不远处，却有一扇小门悄悄地打开了一个缝，她望过去看见是熟悉的姚大姐，对方和她没有言语，只是交换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进屋之后，姚大姐还是照例为她斟了一盏茶，世道混乱，但姚大姐这里好像总是不缺一壶热茶。

她的粗陶茶壶永远好像搁在八仙桌的最中间，配两三个茶杯，茶叶其实只不过是一些粗制散茶，茶汤色泽很深，喝起来带着一些粗糙的涩感，品不出什么丰富的回甘。不管是和从前在南溪家中的名茶相比，还是和林宅颇有讲究的茶叶相比，面前的这一盏茶总是显得单薄和青涩的。

但它总归是温暖的。

姚大姐自己也喝了一口茶，她喝茶时总是大口大口的，好像只是为了解渴什么的，却无端显出些豪爽的气概来。

她说道：“先前在楼上，刚把阿意哄睡着，就听见外面在吵，我从窗帘后面偷偷去看，看了好几遍才敢确认真的是姑娘被他们拦住了，好险姑娘没事，现在我这儿避一避风头吧，这没完没了的查封，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

宋今烟勉强忍住了眼角的酸涩之感，说道：“听他们的话，好像是在找什么人，但那些店铺还是被殃及了。我也不便在这儿打扰太久，您……”

她还没说完就被姚大姐打断了：“至少等解封了再走吧，若是再撞上人，就怕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她连忙打住，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瞧我这话说的，姑娘是好心人，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不必担心，你先安心在这儿待着吧。”

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吗？

她借口想上去看看阿意，坐在小小的床边又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这一切查封和抓捕又是为了什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知道过，在又一个察觉到自己无从知晓、无能为力的时刻，她认清了自己只不过是一株苇草——

以为自己能摇动什么，却不知是风控制着这一切。

她从来都做不成母亲期望的松柏，或者说，在乌云蔽日的时候，无人能真正长成松柏。

摇篮轻轻摇动着，保卫着婴孩的安眠，而她也只能像一株苇草，轻轻摇动着。

*

天寂寺。

林岁晚借住了寺院的其中一间厢房，恍惚间会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某种梦境。

受战事影响，来祭拜的百姓少了很多，让这座寺院显得寥无人烟，只有修行的僧人在其中缓慢地走动，扫地、点灯、念经、做饭。

于是林岁晚也就静静地跪在一个蒲团上，试图用念经来厘清心中的杂念。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她侧头透过木门看见外头的古松郁郁葱葱。

于是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和宋今烟刚刚互知心意，宋今烟带着她上云岚山上祭拜母亲，她们路过天寂寺时，也曾进来祭拜。

那个时候的天寂寺香火还很旺，林岁晚在缭绕的烟雾当中走进大殿，求了一支签。

签文是怎么写的呢……她想到那时她还没识得几个字，只是在看清是“上上签”之后才敢拿给宋今烟去读那个签文，而宋今烟小小的手和她一起握着那支木签，告诉她上面写的是“自尽苦难白龙乡，几年疑虑变为祥。今朝得到江南地，拔尽浮云见太阳。”（1）

她没去问签文该作何解，只是自顾自地把过往的“苦难”和“疑虑”都对应起来，然后把她的女孩对应为祥瑞的太阳。

她想起那个时候宋今烟只是含笑地看着她，好像她总是会含笑看着她，却并不打算拿起那个签筒也求一支签。

如今林岁晚也不再打算拿起那个签筒了，尽管阳光斜照在上面有几分像圣光。对命运的畏惧以及对命运的倔强混合在一起的感觉，如今好像也蔓延到了林岁晚的身上，似乎只要她不问，就永远不会有坏事发生。

在家中供着佛像，习惯了日日诵经的林岁晚，不知何时，竟也染上了和宋今烟一样，如出一辙的执拗，以及如出一辙地相信。

相信自己，也相信她，相信她们彼此，胜过……相信命运。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没有挽好的一缕发丝顺着她的动作垂落，而她只是在引罄的声音当中，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今今可以生气，但她一定要平安。

*

入夜的时候，宋今烟和姚大姐看到路障和警卫都撤走了，街道又恢复了某种宁静。只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宋今烟看不见街上商铺的情形，只是在心中祈祷不要有坏事发生。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林岁晚，想要她们不再怄气，不再沉默，而能够紧紧相拥在一起。但姚大姐还是说服她等天亮再离开，免得夜里碰上什么危险。宋今烟想到此时林岁晚也应该早就去了云岚山上，也就谢过姚大姐，答应了留下来。

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宋今烟睡得很浅，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一直睡着的，并不知道在月亮升到最上空的时候，行刑场响起了一声干脆的枪声。

那是大帅余竞川亲自处死了他的妻子。

年仅二十四岁的周小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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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观音灵签第一百零八签，参见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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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