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忽已晚 第25章 人影

宋今烟离开之后的林宅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比她还没到来的时候还要安静。

晨起后的林岁晚环视着这个她理应再熟悉不过的宅子，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这里已经不再是很久之前，那个被厚厚的窗帘遮盖住的，沉闷到仿佛凝固的地方，这里开始出现宋今烟各处搜罗来的小装饰品，墙面和柜台都被布置得满满当当，窗帘总是拉开的，因为今今喜欢阳光，而她也渐渐发现，被阳光烘烤过的木质地板是温暖的。花园里没有了杂草，虽然还没有被悉心照料，却让不远处的风景显得一览无余，还有锦姨也渐渐受到了宋今烟的影响，口味变得刁钻，做的菜也花式百出。

到处都是她的痕迹，而她却，离开了。

安静的屋子显得有些令人抓狂，林岁晚的视线落在餐边柜上，想起宋今烟才刚被她“带”回林宅不久，望山还很少受到战争波及的时候，她们在一个雪化后阳光很好的日子外出上集市去。

林岁晚鲜少到集市上来，从前的生活吃穿用度皆有专人采办，她独自一人住到城郊后，更是只需要锦姨维持日常生活，时间久了，不是倦了热闹，就是忘了世界上还有热闹。

但宋今烟是从南溪六朝金粉之地生长起来的，因此听说集市之后就总是心心念念要去，她们才走了三十步路，宋今烟就已发现至少十样好玩的物件。那时候她还多少有些拘泥，只是恋恋不舍的目光最终会暴露她的心意。

林岁晚晓得逃难是带不了什么金银财宝的，但她也不愿拂了女孩的面子，只是耐心地陪着她从街头到街尾一共走了三个来回，最终在女孩终于下定决心，选好唯一一个想要买的东西时，抢先一步替她付了账。

那天宋今烟拿着那个小小的陶人摆件爱不释手，跟林岁晚说道：“其实这本来是想送给夫人的礼物，她有一对很像夫人的眉毛。”

小小的陶人哪里看得清眉毛，但林岁晚只是说：“不必说什么礼物不礼物吧，你喜欢就行，拿回去放在家里吧。”

如今林岁晚再次端详着那个小小的陶人，集市上的手工制品质量不算太好，陶人的背身已有一些斑驳的痕迹，但不知为何，她越看越觉得，她好像确实长了一对和那个陶人很像的眉毛。

“夫人在想今今姑娘吗？”

锦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林岁晚回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的身后。

“现下城里不太平啊，今今姑娘一晚上没回来了。”

林岁晚想起锦姨几乎没有探问过她们什么事，尽管她们越来越亲近的举动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除了许久之前问过的那一句，“您和宋姑娘如今是怎么回事”之外，锦姨好像顺理成章地接纳了宋今烟的存在以及一切。她不知道这是被她当初那句“家人”合理化之后的反应，还是说，锦姨的年长不仅使她见怪不怪，也让她能够心软地纵容着这乱世当中的一点点爱。

其实她们想要的都只是一点点爱而已。

林岁晚开始反思自己会不会太贪心了，贪心于宋今烟的主动，所以她懒惰得永远缩在巢穴当中，贪心于宋今烟的热诚，所以想要汲取越来越多的温暖，而不愿意让她的太阳……也照耀在别的地方。但明明最开始，她想要的只是一点点爱而已。

“锦姨，我想去找她。”于是林岁晚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而锦姨回应了一个几乎要把这宅子里沉默的坚冰打碎的大笑，“夫人，我觉得您早该去了。”

*

但其实说要去寻找，林岁晚却没什么头绪。

尽管她知道宋今烟不能泄露她们的办公地点，即使对她也无法说，但她直至此时才发现自己对于宋今烟投身的工作一无所知……也难怪女孩会彻夜未归了。

所以她还是先来到了汾白巷，她记得宋今烟说过因为工作的缘故对那一片很熟，而姚大姐也明显不是唯一一个宋今烟关注到的人，因此她只能寄希望于去那一片碰碰运气，若是见了姚大姐，兴许也能打听打听。

受轰炸影响的城市显得很破碎，而林岁晚行走在无暇被清理干净的废墟之中，忽然涌起了深深的自责和无力，她无法信任这座破碎的城市，也就无法信任这破碎当中的生人，难道她真的可以随意找一个哪怕看起来面善的人，就去打听宋今烟的去处吗？在这个人心惶惶的世界里，她为自己放任宋今烟流落在外而感觉到深深的后怕。

还没有走到熟悉的地段时，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迎上去几步看清了才发现，是许久未见的南知玉。

剧装店虽然在改名为艺云阁之后，获准可以继续经营，却还是不免受到城内政策的影响，再加上同春班离了名角段青黛，戏也演得越发少了，生意就日渐惨淡了起来。因而林岁晚只把日常的经营都交予南知玉，偶尔有事才到铺子上去处理，细细算来，已有许久不见了。

但南知玉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喜色。

“玉娘，这是怎么了？”林岁晚也跟着蹙眉问道。

南知玉并不答话，只是将她拉到旁边一个僻静小巷子里去，四周观望过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我今日本约了戏衣庄去拿货，因此没到店里去，方才是在关口被拦了下来，才又折返回来，但还没到店里呢，就听得一阵喧闹，我躲起来去看，就见几个警察闯了进去……”

“店里的人如何？”林岁晚急道。

“林弟性子直一些，冲上去就要问个清楚，被他们打了一警棍就倒下了，我……我看不清楚。”她有些哽咽，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赵大哥经验多些，配合着他们问了几句话，他们把店里翻了个底儿掉，总在逼问有没有什么书、什么印刷物之类的，我听不大清，但总之不一会儿二人都被带走了。街道其实昨天就被封了，我只当是例行巡查，没放在心上，却不想今日……”

南知玉潸潸落泪。

这时林岁晚才注意到，南知玉的头发显得有些散乱，衣衫也不大整齐，小腿处的旗袍被勾出了一截丝，这对于一个一等一的绣娘来说，几乎应该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南知玉顺着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开始整理仪容，却见林岁晚的眼中全无嫌弃，而满是心疼，她按住了玉娘的手，哑着声音问道：“你本打算去哪？”

“起初是打算去找夫人的，还想要夫人拿主意，但我总感觉似乎有人跟着我，就也不敢去寻夫人了，只能先跑进了许多小巷子，把他们甩脱了才敢喘一口气。我原本不该来这附近的，房东太太和邻居都对我很好，总不能牵连了她们，但跑起来顾不上那么多了，七弯八拐的，又拐回这熟悉的地方。如今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林岁晚想着她说的一切，想着生死未卜的两位小工，和再一次被卷入洪流之中的剧装店。她最坏的猜想是关于宋今烟的安危，毕竟玉娘提到了警察在拷问什么印刷物的事，但眼下无暇容她细想，她只能先保护眼前人。

“往云岚山上去，到天寂寺，那儿偏远，他们追也追不到那边。”

林岁晚少有的很快做出了决定。

“夫人怎么办？”

她勉力笑了笑，“艺云阁只是一家普通的剧装店，他们查不出什么，自然也不会为难我们，我需要先处理一些事，不必担心。”

林岁晚看见不远处好像有个黑黑的人影一闪而过了。

她推了玉娘一把，二人无言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此分别于弯弯绕绕的巷陌之中。

但林岁晚在回程的途中，还是敏锐地发觉，自己也被跟上了。她已大约能猜到，只是她不愿承认，她期盼自己能在推开林宅大门的那一刻看见宋今烟的眼睛，她默默在内心祈祷，她愿意用一切去换那一双安然无恙的眼睛。

但她没有。

林宅还是沉寂的，她在即将要进门之前顿了顿足，在揣度自己的举动是否会给身边的人带去危险，尽管她知道自己的住所并不是秘密，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说，想要探查到什么，其实都是分外容易的。

但她还是站在路口抬头看了看月亮，在月亮升到最高空，被一朵飘过的乌云遮蔽住的时候，她看见不远处原本和她一起驻足的黑影撤走了。

她慢慢推开门之后，还没来得及踏进屋，就见锦姨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包袱，但装在先前那位菜农阿伯遗留下来的扁担里，以作伪装。她看见林岁晚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才面色凝重地跟她说道：“夫人可算回来了，我一直在听外头的动静，今今姑娘传信来，叫我们先去云岚山上避一避。”

“什么？不……不行。”林岁晚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锦姨叹了一口气，“姑娘还说，林宅虽然目前是安全的，但她不知道他们要查到什么时候为止，她不能回来，但会和夫人在山上会和。”

她不能……回来。

林岁晚认命似的终于敢在心里承认，果然还是她碰到危险了。他们或许是想要查到报社的地点，从而怀疑到了她，怀疑到了自己，怀疑到了艺云阁。

所以林岁晚沉默地解开自己盘得很好的头发，在妥帖的旗袍外面披上锦姨准备好的粗麻长衫，和锦姨一起挑起那佯装是送菜用的扁担，踏入黑夜当中。

--------------------------------------------